至武五十四年的除夕注定与以往不同。在这本该普天同庆的一天里,朝廷却颁下旨意:举国上下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违令者立斩。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皇帝将在后天——至武五十五年正月初二归天。
当这一天的夜幕降临时,从皇宫、诸王府、各级衙门官邸到平头百姓家,没有一处灯火通明。太阳落山后,整个大越骤然陷入一片漆黑。
“皇上,点几盏灯吧!臣妾有些害怕。”英华宫里,挑了灯芯的刘皇后满面的焦虑不安。虽然已贵为皇后,但对自己的前途她却是心知肚明:母仪天下也好,雍容华贵也罢,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老皇帝对自己的宠爱之上。可他的大限就要到了。接下来,无论是谁继位,自己恐怕都难逃悲惨的命运。
“好。”躺在龙塌上看着刘皇后,至武帝心中升起无限怜爱,一缕温情的目光落在那有些瑟瑟的身影上久久不愿离去,“来人!掌灯!”
听到皇帝的吩咐,韩德全从外面拿过几盏烛灯点燃,寝宫顿时亮堂了许多。
“小韩儿!”至武帝叫住正要退出去的韩德全,“他们都来了吗?”
“回皇上,都在外面跪着呢。”
“天冷,别冻坏了他们,都叫进来吧!”
“诺!”
少顷,韩德全领着毅亲王张若铤、简亲王张若铏、睿亲王张若铭、镇国大将军张中元、二殿下张中秋、宰相汪道直、四平郡王唐保良并御史大夫、六部尚书等一班朝臣来到至武帝寝宫。
“臣等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给皇帝行完大礼,众人又转向刘皇后:“见过皇后娘娘!”
看着面前俯首的群臣,至武帝的内心无比凄凉。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接受大臣们的跪拜了吧。
让韩德全扶着自己坐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大年之夜将卿等叫来,朕心中惭愧……朕天生愚钝,能做五十四太平天子,全靠诸卿尽心辅佐。然今上天不降雨雪,百姓饥寒交迫,实乃朕之大过也!身为一国之君,朕理当遵循祖制,舍生忘死,拯救天下苍生……”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哭声一片。
两行热泪亦从至武帝凹陷的眼窝中流下。见皇帝落泪,一旁的刘皇后忙抽泣着掏出手帕给他擦拭。
摆摆手,示意刘皇后闪退,至武帝又哽咽道:“朕遍观诸王,皆有治国之才,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思来想去,朕决定……”
至武帝忽然的停顿让寝宫内的哭声骤然停止。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帝即将说出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除夕的夜晚,满天星斗。在这本该最热闹的时刻,却如此沉寂,一点声音也没有,整个大越国都在等待着那最后的一锤定音。
毅亲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此时的他,绷紧了身上的每一处神经,连呼吸都蓦然停止。自从登上王位一来,二十多年,他费尽心机,极力伪装自己。除了喝酒,他几乎不享受任何一个宗室可以享受的东西——金钱、美女、古玩、字画、名驹、蛐蛐。
二十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刻。
缓了口气,老泪纵横的至武帝又缓缓说道:“毅亲王铤,秉性纯良,德义兼之,乃继承大统之良选。望诸卿尽心辅佐,以慰朕心。”
“父皇!”未等至武帝话落,毅亲王已是泪涕横流。
这一刻他的真情确露无疑。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只有在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皇的爱。
“诸王、镇国大将军和秋儿留下,其余人等门外候旨。”至武帝一挥手,似乎还未缓过神来的朝臣尽退。
偌大的寝宫,只剩下皇帝、皇后、三位亲王和中元中秋。
呷了一口刘皇后递来的茶,至武帝沉声道:“尔等皆是朕的至亲,朕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们。”
已被确定为储君的毅王此时俨然凌驾于诸王之上。擦了擦眼泪,他朗声说道:“父皇有旨,儿臣莫敢不从。”
将茶杯交到刘皇后手中,至武帝看了看她风韵犹存的面容,不禁留恋感慨:“坤宁宫刘皇后,温婉淑娴,伴朕多年。其刘氏一族,尽除国难,对朕也是忠心耿耿。朕归天之后,尔等必须待皇后如生母,百般崇敬,护佑有加,如此朕便可含笑九泉矣。”
“皇上!”
至武帝类似遗命般的嘱托让刘皇后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安稳些许。看着在生死关头还想着自己的皇帝,她也跪了下来,热泪盈眶。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虽是不愿,但此刻谁都不想拂逆父皇的旨意。俯身叩首,三人又是泪流满面。
欣慰地点点头,至武帝又向简王和睿王道:“尔等与铤儿一奶同胞,情同手足,日后定要要尽心辅弼,不可妄生异心。退下吧!”
二人叩首称是,退出门外。
看着毅王身后的中元和中秋,至武帝那凝重的面孔忽然有了一丝笑容。伸手揽过两人,至武帝满脸孺慕之情:“元儿,病好些了吗?”
从接到进宫面圣的旨意起,中元的内心就一直矛盾重重。他知道,父王能否顺利继位在此一举。无论如何,他都希望父王能荣登大宝,施展抱负,让日渐没落的大越中兴再起。然而,他又不愿皇爷爷就这般孤苦凄凉地离开自己。天不降雨并非皇爷爷的错,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牺牲自己代替皇爷爷祭天。可偏偏祖制又不许。方才听到皇位传给父王之时,他的心在万分欣喜的同时却又碎成万段。
难道父王的志向非得要建立在皇爷爷升天的基础上么?剧烈的冲突让中元的心乱成一团。听到皇爷爷询问自己的病情时,一股悲戚的暖流顿然涌遍全身。
擦了擦眼泪,他轻声道:“皇爷爷,孙儿都好了。”
“那就好。朕知你分甘绝少,攻苦食淡,将来必为一代明君。你要好好辅佐你父王,使我大越国祚延绵。”
“孙儿必将尽心竭力,中兴大越!”迎着皇爷爷期盼的目光,中元神情坚毅。他知道事情无论怎样都已不可挽回,自己今后的努力便是对皇爷爷最好的告慰。
微微颔首,至武帝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中秋:“秋儿,你枪法练得如何?”
“回皇爷爷,孙儿闻鸡起舞,已自创了一手绝技——‘绝命追魂枪。’”虽然也是满心伤怀,但一提到自己的武艺,中秋那稚嫩的面孔还是染上一抹得意之色。
“很好!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你武艺高强,但好勇斗狠,行事鲁莽,以后要多加收敛,好好辅佐父兄。”捏了捏中元粗壮的胳膊,至武帝又是一番嘱咐。
“孙儿遵旨!”
“嗯,都去门外候着吧!”
“诺!”给至武帝施了礼,二人依依不舍地转身出去了。
“你也下去吧!”
至武帝抬手让刘皇后退出寝宫后,屋内只剩他和毅王两人。
“铤儿!起来吧!地上凉。”
“谢父皇!”
轻拍龙榻,至武帝的眼神如同平常百姓家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坐到朕身边来。”
“儿臣不敢!”见父皇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自己,毅王的心猛然一抖。
“过来吧!”
看父皇态度坚决,毅王只得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斜着身子坐下了。
“铤儿,你今日如愿了吧?”
毅王一惊,忙又起身:“父皇!儿臣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
“好了。”至武帝连连摇头打断了他,“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同朕讲一句实话,你当真容得下她吗?”
知道父皇还在担心刘皇后,毅王的心又不安起来。自己一旦继位,藩镇无论如何是不能再留的。刘皇后身为刘郁炳胞姐,自己怎么可能容得下?可事到如今,就是赌咒发誓也一定要装出个样子,否则必是前功尽弃。
看着至武帝的眼睛,毅王潸然泪下:“父皇有旨,儿臣定敬皇后如母。”
“你发誓?”
硬着头皮迎着父皇将信将疑的犀利目光,毅王缓缓举起右手,心一横:“儿臣发誓,定敬皇后如生母,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紧紧盯着毅王那看似坚定的神情待了半晌,至武帝才又颔首:“好!朕对你只有这一个要求,你若欺朕,就是九泉之下朕也不会放过你的。”
“当——当——当”
宫外,钟楼上的钟声响了起来,悠远而肃穆,仿佛来自苍穹。
除夕已过,新的一年降临了。
至武帝的生命即将随着这悠扬的钟声化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