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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选择

2016-09-18发布 5734字

我是在决定结婚的三个月前认识小寒的,准确地说,是前九十三天。

那是个星期天,楚楚说要去买一套白底黑点的床上用品,跟她在《摩登家庭》杂志里看中的那套要一模一样——楚楚就是这个脾气,大凡要是她看上的东西,不立刻弄到手一定会寝食难安。

我从来就不会陪女人逛街,对斑点狗之类的又没兴趣,更何况下午还约了个客户谈生意,我对她说:“你找个女朋友陪你不就行了,卡上没钱了不是?”从皮包里拿了钱给她,大概两三千块总是有的,我赶着出门,她在后面追着问晚上回不回去吃饭,我说:“不了”。

我在楼下深深地吸了口气:都三年了,自从楚楚两年多前辞了工作,怎么就越来越没意思了呢?每天不是计划着买这买那,就是要我陪着她,或者一个人关在屋里看那些个没完没了的电视和杂志。倒不是养不起她,就是觉得心里头窝着什么——才认识她那阵可不这样,怎么一个人会变成这样?

摇摇头,先不去想她,下午那个单子挺肥的,签了就又可以松一阵子了。

我自己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公司不大,也就二十来号人,手上代理着一两个全国挺有名的品牌,还有六七个不怎么有名但是很来钱的牌子,这年头,有名的牌子价格早就做穿了,利润少得可怜,但那是门面货,做生意嘛,没一两个招牌菜,人家根本就不甩你——怕你是骗子!真正赚钱的还是那些个杂牌子——当然,堂面上这些话是说不得的,即使干我们这一行的人人都心知肚明。

对于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我算混得不错——毕业于名牌大学,长得不帅可是够高,加上事业还算顺利,时不时能给来顶“年青有为”的帽子;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妻子儿子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可是,我就是觉得没劲。

跟沈阳来的那个胖子谈得还算愉快,本来以为所有的胖子都会叽叽歪歪个不停,真没想到他是个爽快人,一下子就拍板订了两千五百件货,明天一早先打30%的订金,货到就付清尾款。我不太放心,借口去洗手间,先打个电话给沈阳的朋友,让他马上去查一查胖子的底。

等我出来的时候,胖子已经准备离开了,我一边签单一边说:一起吃个饭吧?胖子说他还有事要办,急着走,我也没多客气。生意场上的应酬饭吃得多了,大家都无聊。

可是又到哪儿去呢?时候早了点儿,酒吧还没开门,不如回家睡一觉。

在电梯口我碰到了大包小包刚刚满载而归的楚楚,她一看到我,立刻向我冲过来,把我拉到那一堆东西的边上,又从那一堆东西后面拉出另一个女孩子,说:“我以前的同事小寒,今天幸亏碰上她,不然拿得我累死了!”

我打量了一个这个叫小寒的女孩,明显地,她不如楚楚漂亮,个子不算高,可是挺瘦,一双眼睛不大,透着清澈见底的目光,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鼻子,鼻尖圆圆的象一个小蒜头,身上穿一件很卡通的T恤衫,画着史努比。她对我微一点头,又转过去跟楚楚说:“我先走了,改天再联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对小寒最初的记忆仅限于此。

秘书王小姐打电话告诉我说:孟总,御风公司的于小姐要见你,说是“新品秀”的计划书出来了。

御风公司是家一直和我们合作的公关公司,不过以前这些产品推广计划什么的,我都交给市场部的田经理负责,这次他事到临头给我一闷棍,甩手不干了,我只好亲自上马。他妈的,这个田冬野,看我有机会收拾你。

“请她进来”,我对王小姐吩咐道。

于是我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子——小寒。

这次她穿的是一套粉紫色的套装,不过在衣领上仍旧别了个史努比的银色胸针,小小的很亮的一点银色。

她带来的计划书做得很精致,可我认为一无是处,跟我们的新品完全不适合,什么时候御风公司这么滥了,对老客户也敷衍了?我把计划书摔在了我的大班台上,问道:“于小姐,请问这份计划书是谁做的?”

“我。请孟总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于小姐,你们是专业的公关公司,怎么会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计划书来?要知道,客户的钱不是纸做的!”我一点也不跟她客气。

她一时无语,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由于羞愧还是气愤,她站起身来拿回计划书,我以为她想夺门而逃,但她毕竟没有——她很小声地说:“对不起,孟总,我回去重做。”

“重做,话好说,时间上的损失……”

“不会耽误你的!”她扔下硬梆梆的一句,像风一样地跑开了。

小寒在第四天交给我了另一本完全不同的计划书,精致如旧,而且里面的内容正是我想要的。这次她戴着一副眼镜,换了一身淡蓝色的套裙。

“你是近视?”我问。

“眼睛太红了,博士伦戴不了。”她淡淡地答道:“孟总,这次的计划书还有什么问题?”

“很好,可以执行。”我打算在计划书上面签字。

她拿出了两份打印好的正式合同给我。

“哟,连合同都准备好了?不是每次都签字就算吗?”我问。

“我想,这样手续正规一点。”

我放下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我记起来了,楚楚曾说过她们俩是同事,可楚楚以前在一家外资公司上班,反正不是御风。

“于小姐,你到御风公司多久了?”我问她。

“一个星期。”她简单地答道:“孟总您一定和我们公司挺熟的吧?”

“你以前在‘德比公司’做事的,是吧?”

她明显地吃了一惊,我相信她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于是我补充道,“楚楚说的。”

“喔……”她又仔细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来,“真的,不好意思。”

我们之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这两天辛苦你了——我上次说话有点冲,你别介意。”我向她道歉。因为她的敬业精神是摆在桌面上的,我想为了这个案子,她一定没少熬夜。

“没耽误你事儿吧?”她笑着说,挺顽皮的笑容,“当老总的都是这种脾气,我才不介意呢。”

隔了两天的一个晚上,我决定请她吃饭,为了答谢她的努力。

其实我很少主动请女孩子吃饭的。大学时候是没钱不敢请,工作这么些年来,我习惯于被女孩子包围着,受她们的奉承和恭维。我记得在读书时,因为穷而没钱陪女孩子浪漫,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美女落入那些有钱子弟的魔掌,我就赌咒发誓说:将来有一天我有钱了,一定要找一个最漂亮的当老婆!

毕业后在社会上摔摸滚爬地奋斗着,现在总算混出一点名堂来了。

楚楚是我三年前认识的,她当时抓住我的就是她惊人地美丽,高挑的个子,匀称的身段,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真是占尽人间风流。当时我就给了她我的电话,第二天下午,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时,她来电话了,问我忙吗?我当然说不忙,立刻推掉了晚上的客户。

我们认识四个月后,她就搬来了我家里。她是学外语的,在一家外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每个月有不菲的薪水,可是常常累得够呛——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独立、实际、有主见、做事情条理清晰,在她老板的眼中,她是最好的助手。

但我们住在一起后,我发觉她是越来越依赖我了,从前独立的她就像一个阳光下的影子,完全失了形。无论什么事情都由我说了算,她一点主意都没有一样,每天只想要我陪着她,辞了工作后更是如此,先说去我公司帮我,我一向把工作和感情分得很清楚,我知道两个人如果朝夕相对是很乏味的一件事,我说我养得起你。

她终于不再提这事,但她每天早上都缠着不让我去公司,还常常打电话来说一些不相干的话,无论我正在开会还是在谈生意。只要不接她的手机,她会生气地在家里砸东西,哭上一两个钟头,等过了这一阵,又去兴致勃勃地采购被砸坏的东西。

有两回更离谱,只是因为王秘书来电话汇报工作时多说了几句话,她竟然说我想变心了,闹着要自杀。

好几次,她提出说结婚,我都含混了过去,我实在不知道结婚有什么意义。

难道我竟要跟这样的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离开她,她也许会死掉的。

可是我会不会死掉?

我在餐厅里等小寒,小寒竟没有来,她在快到约定的时间时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她有事,非常抱歉,走不了,请我原谅。

跟御风公司的合作继续进行着,小寒是AE。她说,因为原来的那位AE离开了公司,她是来接替的。

于是我们有了常常见面的机会。

小寒是个非常直性子的人,我们会为了一个方案的实施可行性而在办公室里大声争论,有次,我火了,拍着桌子叫嚣道:“咱们俩到底谁是付钱的?”小寒反驳说:“当然是你——可钱是给我的。”我无言以答。

我放心地把所有的活动都交给她策划,而且事实证明,她的策划是成功的。

我知道她以前一直从业于机械设计——那是她的专业,所以我好奇地问她:“怎么你会到御风呢?跟你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嘛,你们老大居然会录用你,真是新中国的奇迹!”

她说:“此中缘故,乃天机不可泄露。”然后在第二天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本深圳大学的“公共关系专业”的文凭来,在我面前扬了扬,“怎么样,没想到吧?!”

渐渐地,我发现她的兜里有不少本本,最奇怪的居然有一本是烹调学校的结业证,她说:“这是未来的保障。”一副狡猾的神情,我不明白,她笑道“将来抓住老公的心用的,一个哲人如是说——”

小寒是个活泼的人,跟她讲话常常让我觉得快乐,尽管只是细微的快乐。

有时候为了一个布展工作得太晚,我提议说去吃一点夜宵,她从来都只去街口的大排档,她倒不跟我计较什么AA制,但我们是轮流作东,我要请她去好一点的地方,她总是不肯,她说:“其实高档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只是派头大点而已,反倒是小摊档,味道才地道。”这使我想起楚楚,她是那么热爱马克西姆和法国大餐。

她跟我讲家里的事:在一个遥远的小城镇,父母都是工人,最近下了岗,母亲有风湿性心脏病;她是独女,家里全指望她了,在上大学的时候,她就自己打工,后来工作了,每半年寄一次钱回去,日子过得挺艰难,但她完全靠自己,边工作边参加各种培训班,为的就是多点谋生的技能,将来多赚点钱,医好母亲的病……未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讲这些的时候,清澈的眼睛里浮出淡淡的哀愁。

这使我怦然心动。

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爱上了小寒。

但我无法面对楚楚。楚楚最近老在说:“旁边金夫人影楼婚纱照在打六折,橱窗里的那套婚纱我穿可漂亮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小寒应该是知道我的感情的,但她不是太聪明就是太傻,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我面前,她开始跟我只谈公事不谈感情。每次我想和她说一些真心话,她都故意岔开去,她让我无法开口,却又无法放弃。

有一次我去广州出差,在宾馆旁的一个小店里,发现了一个精美的水晶制作的史努比。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晶莹透剔,精灵似地闪耀着点点的光芒;店主是个黝黑的小伙子,他给了一个绝对是砍人的价格,我居然没有还价,掏钱就买下了——也许在我的心目中,给小寒的礼物是不能少一分钱的,就如同她一样珍贵。

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我在问自己——你是怎么了?你都三十四岁了,还能象个青桃子的小子一样,玩激情与浪漫吗?——可我毕竟不能明白。

当我把水晶的史努比放到小寒的手中时,她怔怔地看着我,我说:“没别的意思,知道你喜欢就买了,算我谢谢你帮我省了很多饭钱。”

小寒咬住了下嘴唇,捏紧了拳头,手微微地抖着,我很想抓住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可我不敢。在小寒面前,我象个胆怯的、第一次约会女孩子的学生仔,我怕我说的做的都会伤害到她。

她的眼里薄薄地起了一层雾气,罩在清冽的眼神上,显得空空濛濛地。

我听到她说——孟原,我该怎么办?

我总觉得在我们后来的交往中,小寒是完全的被动者,她从不主动约会我,也很少给我打电话,做完“新品秀”后,接下来的时间是行业的淡季,我们少了工作上的联络,而她又开始忙下一个客户。我曾经不无妒忌地说:“小寒,你太累了,辞职吧,到我公司来帮我。”她回答说:“不行。”没有理由。

我们最多三天见一次面,因为她每个星期要上四天课。我们见面多是呆在她租住的小屋里聊天,但小寒拒绝跟我去吃饭及看电影,她也不逛街;问她为什么,她说:“万一碰上楚楚呢?”——楚楚,我几乎忘掉她的存在了。

这些天来我推说工作忙,常常很晚才回去,可即使每天再晚,楚楚都会醒着——我知道她醒着,尽管她闭着眼睛装睡。

老天爷,你叫我如何选择?

这天,小寒忽然打电话给我:“你晚上有没有空?”

我坐在她小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她泡茶,很快菊花茶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屋子很小,可收拾得蛮干净,桌子上堆着不少书,水晶的史努比用细细的银链子拴着挂在床头。墙面上一幅手绘的风景画,恬静的小镇风光,是她自己画的。

小寒穿着她的T恤衫,盘腿在床上坐下来,手在床罩上划着一个又一个圆圈。

我知道她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说,我等着。

“今天楚楚来找我。”她终于开了口,平静的语气。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没有怎么你吧?”我一听就急了。

“我想她并不知道我—跟你——,她只是来找我散心的,她说——你不要她了。”

小寒的语气让我觉得不善,她那么平静地说着,像说一件跟她完全不相干的事。

“你从来就不曾了解过楚楚,对吗?孟原,你说楚楚变了,如今成了你的负担了,但你真正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吗?”

我摇头,跟楚楚在一起两年多了,我确实没有想过。

“楚楚从小就没有父母,她的姐姐前年也死了,孟原,你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如今把你当成生命中的一切,如果没有了你,那她——也没有了。”

“这些都是楚楚跟你说的?她跟你说这个——小寒,你想一想,你跟她只是薄有交情而已。”

“那么你说楚楚说谎了?我不信。即使是谎言,也只能表示她有多在乎你。”

“楚楚她在乎的不是我,而是我所能给她带来的优越的生活。”

“是吗?孟原,你真是个冷酷的人。不要忘了我也是女人,女人的情感,我懂的。你真以为,她跟你在一起快三年了,她图你的钱吗?”

“不管怎么样,我如今不爱她了。”

“可是她有了。”

我大惊。

“爱是感情与责任的共存体,即使感情缺少了,至少责任还在。我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

“可是,小寒,我们总不能为别人牺牲自己啊!”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听小寒的意思,她分明是想放弃了。

“孟原,到此为止吧”小寒一字一句地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不可不为——有所不得不为!”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小寒,她在两天后就离开了御风,离职的手续还是同事代办的。

我接到过她的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孟原,我走了。请你好好对待楚楚,她真的是爱你的——不要怀疑她。两个人相处,在于双方的努力,宽容一点,像你宽容我一样。祝你们幸福……(对不起,小姐,请关掉移动电话)”

她在飞机上,她要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决定和楚楚结婚,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楚楚现在就睡在我的身边,她又在一家国际知名的大公司里谋得了一个职位,我相信像她这样的外语系高材生,在外资企业一定大有用武之地。再看她,连睡梦里都笑意盈盈的。

中夜自思,如果我早一点遇见的是小寒,我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

很多事情是无法选择的。造物弄人,如我这般、如小寒这般的凡人,又能如何呢?

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