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镜中的自己,冷冷谁也不爱。
她父亲是个整天泡在酒瓶子里的烂酒鬼,冷冷不记得他真有清醒的时候;唯一记得的是他那有力的巴掌和大声的嚎骂,倒倒歪歪的身影,冷冷一直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活着。大概在他死后,烧起来一定火旺得多。
她不承认自己有母亲,她母亲在她还没有学会走路时就离开了,顺便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邻居们至今还在说:那个女人,真狠哪!冷冷在屋里爬着,哭得声嘶力竭地叫着“妈妈”,那个女人连头都没回一下。
冷冷没有朋友,她认为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人渣,包括龙哥在内。
包括她自己在内。
“如果王老师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气死。”冷冷这样想。
王老师是冷冷小学时候的班主任,她也是冷冷唯一爱过和尊敬过的人,她是那么关心和爱护着这个孤僻而自傲的小女孩,但她在五年前就死了,死于胃癌。
冷冷站在镜子前,欣赏着镜中的影像:乌黑发亮的眼睛,凌乱的短发,同样乌黑发亮的唇。
她爱怜地用手抚摸着脸庞,小心翼翼地,象在抚摸这世界上最后的艺术品,一件精致绝伦,却又脆弱不堪的艺术品。
冷冷有着修长的身躯,却有着饱满得象要胀破皮肤的乳房,还不满二十岁哪,冷冷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
镜中的女人一副倨傲的神情,头高高的昂着。
冷冷总觉得这面镜子象是童话里的魔镜,无所不能地知晓着她的世界。
电话在客厅里尖锐地响着,她光溜溜地跑出去接。
是龙哥打来的,他说今天有事要办,让她自己去玩。
冷冷放下电话,到衣橱里找了一件黑色的迷你裙套在身上,裙子短得只够刚刚遮住她翘翘的屁股。
她扭动着身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找手袋和首饰,裙摆上的珠子流苏互相碰撞,丁丁粽粽发出好听的声音。
***
“夜玫瑰”酒吧里永远是人声鼎沸,这里面是夜的世界,红男绿女鲜艳而躁动:摇曳的灯光、震魂夺魄的鼓点、暧昧的音乐、呻吟般的私语……不真实却绝对刺激与疯狂。
冷冷世界的中心点。
她走进去,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坐在吧台最后边为她保留的位置上,有侍者送上一杯她最爱喝的“血腥玛丽”。流红溢彩的的液体在高脚的酒杯中荡漾着。
灯光不到的地方,她喜欢,她喜欢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狂躁的人群。
隔她几步远的那个高凳上,坐着一个靠边四十的男人,略略发胖的身躯,一边喝着酒一边对舞池里扭动着的蛇一样的身体瞄来瞄去。
一个爱尝腥味的男人,老掉牙的男人。
他使冷冷想起了五年前。
那个时候,冷冷还不叫冷冷,她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叫何小青。
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好学生。
她在一本书中看到这要一句话:女主角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世界。她固执地认为那就是自己,她从此管自己叫冷冷。
虽然她从小到大都孤僻地厉害,但无可否认地,她是一个聪明而勤奋的好孩子,她没有知心的女同学,也没有在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同学们都说她是个怪人,除了读书,什么也不玩。
高她两年级的男生扯她的衣服,用石头扔她,她居然会从书包里摸出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来,然后用一种凌然不可犯的神情死死地盯着,然后在那个男生的手上划了一道八厘米的深口子。
她的激烈行动让她父亲给打得鼻青脸肿,但从此再没有人敢惹她。
她凭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中学。
在初二那年,她听说一直爱她如亲生女儿的王老师去世了。
那个下午,她没有上课,一个人跑回家来,在房间里痛哭,她翻箱倒柜地找黑纱,她要为王老师戴孝。
在箱子的角落里,她找出了一张很小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微笑着相依相偎的人,她父亲和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长得很好看,小巧的面容就象她自己。
她知道,这就是她的母亲。
家里面没有留任何一张母亲的照片,所有带着那个女人头像的地方,都是一个被香烟烫出来的洞,黑黝黝地张着惨白的嘴——让冷冷觉得有着无尽的惨白。
她贪婪地看着照片,想把照片里的一切都溶化进自己的记忆里去。
她的父亲推门进来,一把抢过照片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践踏着,然后抬起手来,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
那是汽车修理工的手,鼻血流了下来,溅落到地上,滴滴沁进水泥地面里。
父亲向地上肮脏的照片唾了一口,看也不看她,拎着酒瓶子又出去了。
冷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身无分文。她心里面空落落的,没有办法思考,也没有办法哭泣,她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死掉了,她只会漠然地走。
一家酒吧,热闹地演着人生的悲喜剧,冷冷想也不想地就进去了。
她向吧台边一个男人说:能给我买杯酒吗?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
那个男人狐疑地望着她,她笑笑,泪水早已抹去,脸上笑容乃残留着梨花带雨的痕迹,让她在稚气中又添出一段妩媚,她又说一遍:能给我买杯酒吗?烈点的。
一杯不知其名的酒被一口气灌了下去,喉中微凉,心如死水。
她在舞池中狂舞,没有优美的舞姿,只有颠狂的发泄。
她回到那男人身边,向他风情万种地笑。
似乎这是她的本能,在血液里就遗传了父亲的疯颠和母亲的轻狂。
当个好学生有什么好?只能压抑、压抑……在压抑中搏得一片赞扬——在压抑中死去。
第二天她醒来后,对着浴室的大镜子痛哭,镜子大得象一面墙,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外面是那个一丝不挂的胖胖的男人,昏睡如猪。
***
冷冷的成绩一落千丈,期末考试统统不及格。
她退学的时候,老师们一片惋惜地看着她,她的头上和手上腿上都裹着绷带,她父亲没有出现。
退学后,冷冷再没有回过那个家。
酒吧里越发热闹了,一群街面上的混混,熟人熟脸的,正在那儿吆五喝六地喝着,然后到舞池里和那些衣着暴露,体态风骚的女子调笑、起哄,在龙哥的地面上,现在还没人敢来撒野,这一点冷冷清楚地知道。
她清晰记得那是四年前。
冷冷每天混着日子,白天不是在出租屋里蒙头大睡就是在街上闲逛,每到夜晚,便穿梭在酒吧里当她的“公关”,把昂贵得不近情理的酒卖给来玩的人,也陪他们喝两杯,划几拳,在她身上揩点油——不过,睡觉冷冷是不陪的。
她在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人,也看不起自己。
她依旧是孤独而自傲的——虽然她时刻以甜蜜和虚伪的笑容迎合着,生存的需要。
当那个女人把整杯酒都泼到她脸上时,冷冷呆了一下,然后手伸向了一个啤酒瓶,她当然知道,这一瓶子下去的结果,她迟疑了一下。
那个女人骂道:臭婊子,敢抢我男朋友!
这阵子,有一个男人经常来缠她,冷冷从来就不理。
一只手按住了冷冷握着啤酒瓶的手,从背后串出来一个健壮的男人,冲着那个女人就是一巴掌,女人惊诧地看着他,一脸的愕然。
他说:“龙哥的地盘你也敢来闹!活够了你?”
冷冷就这样认识了龙哥——这时候他就坐在冷冷身后面的桌子边,是他按住了冷冷。
龙哥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可他发起火来,眼睛会变得非常圆,让所有人都觉得很可怕。
冷冷在一个月后就住进了龙哥的大房子,因为龙哥说:我的女人,必须在我身边。
从那以后,冷冷有了花不完的钱,龙哥十分宠她,他总说冷冷是他最喜欢的女人——当然,他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女人,随时在旁边恭候着。
冷冷从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对龙哥,她没有丝毫的爱或者恐惧,一切似乎都只是生存需要,如果哪一天不想生存了也无所谓,冷冷只知道她自己已经算完了。
她回过一两次家,她父亲不在的时候,她听到邻居们在背后议论,只不过话题从她母亲身上转到了她身上。
她只有对着浴室里的那面大镜子惨惨地笑,阴阴地。
酒吧里的灯光逐渐黯淡了下来,真正的好节目就要出场了。
高高的台子上立着三个穿红色纱衣的女郎,映着金色的波浪长发,随着越来越强的节奏,怪异地扭动着,纱衣被缓缓地褪了下来,白生生的大腿撩拨着场内的气氛。
不用看,冷冷也知道,脱衣舞娘的天下到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一个喝得醉熏熏的男人直冲冲地向她撞过来,差点整个人都撞到她怀里去。那个男人向她腆着脸笑,急不可待的淫笑。
冷冷不理他,走回自己的座位。
***
她猛地回想起了三年前。
也是在出洗手间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抬起头来看到她,惊喜的表情立刻浮在了面上,他说:“何小青,是你吗?”
于是冷冷认识了杨毅——她小学时候的同学。
他们并不是一个年级的,冷冷开始根本就想不起来他是谁,直到他说:那一次,你用小刀在我手上划了好深的一道口子……
哦!是那个扯她衣服,扔她石头的调皮的男生。
杨毅说:小青你知道吗?你一直那么冷冷地,我当时实在找不到其它办法让你注意我。
他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主修微电子技术。那天是他表哥的生日,被强拉来酒吧的。
“我是第一次进酒吧。”他慌慌忙忙地解释着。
他的样子让冷冷的心温柔地悸动了一下。
以后杨毅常常来找她,她粗鲁地拒绝他,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他以前喜欢的那个纯情的女孩了。
他很快地知道了她的一切,但他坚决地说:小青,不,冷冷,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你。
他让冷冷在他不结实却宽大的怀中哭得嘶心裂肺,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冷冷第一次相信自己还有爱的能力,她决定从龙哥那里搬出来,她要找一份正当的工作。
他们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厕所在五十米外,房间一面镜子也没有,但冷冷很满足,她每天都对着化妆的小镜子仔细地梳好头,然后出去直销化妆品。
直到有一天,杨毅浑身是伤地回来。
冷冷去找龙哥,他瞪着眼睛盯着冷冷说:我的女人,必须在我身边。
他眼睛里有着狼一样的的凶狠,让冷冷心惊。
龙哥还问她:你要那小子活着,还是准备替他买棺材?
杨毅还在读大学,他有大把美好的前程,他有无数的机会。
冷冷知道自己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她又搬回了龙哥的大房子,大房子里有着墙一样大的镜子。
冷冷找不到镜中的脸,那是模糊而黯淡的一片。
夜里两点四十分,冷冷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这个时候,龙哥不知道在哪个蛇一样的女人的被窝里,但冷冷不在乎,她一点也不在乎。
门下塞进来了一张帖子,她打开来看,封面上两个甜蜜相拥的人,她只认识杨毅。
眼前浮出了他悲愤的面容,他向她嚎叫:冷冷,你就那么虚荣吗?你就那么离不开钱吗?——冷冷,你为什么要骗我!!!
两年零八个月的面容,永久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到如今,她的心上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累累的伤痕,什么也留不住了。
她跑到浴室中,在TOTO里放满一盆水,她把脸整个浸没在水中,她感到无法呼吸,肺要炸开来了。
可是仍然没有泪,她湿淋淋的抬起脸来,全是水,一滴泪也没有。
冷冷用一瓶香奈儿NO.5的香水,掷向面前的镜子。
镜子变得粉碎。
碎片散落在地面上,一片一片全是晶莹的亮色,闪闪地,诡异地对着她。
面前的水里滴落了红红的液体,散开成一丝丝的痕迹,用手一搅,剩了淡粉色的水,了无痕迹。
冷冷觉得自己和这镜子、这盆水一样。崩溃、变色、无痕。
她坐在马桶上,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