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是目前市内最高的一幢楼,每次风声呼呼而过时,总有咆哮或者呜咽的感觉,夜里象极了鬼的声音:愤怒的、幽怨的、哭泣的、尖嚎的……叶知秋虽然不喜欢,但也没有办法。他的办公桌就在这幢楼里最顶上的二十八楼上,一推开公司的大门,转过屏风正对着的第一张桌子就是。他也不喜欢加夜班,可是客户常常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提出要求,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提案,他不得不呆在这个令他浑身不舒服的屋子里,做着非常不情愿的工作。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他站起身来开了第四扇窗子,让尖锐的风声直直地吹进耳朵里,那种滋味就象是在听天地的嚎哭;大楼的中央空调在二十点准时关闭,从来没有晚过一分钟。已到了秋季,还是闷热得厉害,是闷在心里头总发不出汗来的那一种。叶知秋又去倒了第六杯咖啡,还不到十二点,他已经喝了五杯了——自从几年前染上这个坏毛病以后,就再也戒不掉了,不然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突然之间,电话铃声大作,是隔了八米远的那个电话在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一惊一炸地响着,突兀而空洞。叶知秋根本就不想去接——这么晚了,除了打错的电话,还有谁会来理他?
可那铃声不屈不挠地响,大概是个意志坚定得离谱的人吧!
“喂?”叶知秋去接,习惯性地问道:“你好,找哪位?”
“就找你。”是铁哥们田鸡的声音,“我就知道你小子手机一关,九成九又在加班。”
他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强节奏的音乐混合了鼎沸的人声,肯定又在哪个BAR里潇洒着呢。
“什么事?别叫我去混,烦着哪!”叶知秋不耐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心里象窝着一大团火,却无处渲泄。
“林纤在找你。”
林纤?这个名字有多少年再没有被提起过了?——记忆里最不愿意触及到的一块沼泽地,仿佛一触到就立刻会被慢慢吞噬掉一般。林纤!和旧日的联系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名字,其余的都没有了,只有时时刻刻滴零滴落的回忆,溶化掉、消失掉、磨灭掉……完全烟灭在时间和空间里。
耳边听到田鸡仍在说话:“哥们儿,我可没出卖你。我告诉她说我不知道。你还要不要见她,她可就在这儿。电话是……要我说,谁去理她!”
叶知秋机械地在纸上记下了电话号码,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号码,准确的地点就是离办公室旁边的那条街上的“马尔卡酒店”。放下电话,他的脑袋里猛地变得空落落的,笔在那张纸上划来划去,将那个号码密密实实地圈了无数次。
仿佛就在同一瞬间,太多的事情纷至沓来,塞满了整个的思绪。
他的眼光从开着的窗子里飞到了外边,随着漆黑的夜色,一层层地飞升上去,升到了无边无际,无知无觉的夜空里去了。夜色缺失了星光的割裂,恬腻而温柔。
是的,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七年前……
***
上海。
叶知秋不是第一次来上海,上海早就有了分公司,而且上海分公司的业务据说开拓得非常之好,业务经理的提成之高令人砸舌,以致于其它地区的业务经理常常来这儿取经。公司有一条规定,凡是对外的业务员,名片上印的头衔也一定是“业务经理”,据说这样出去联系业务的时候,对方看你的眼光会尊重得多。
叶知秋的名片上也印着这样的职位,事实上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业务员。
但他的业绩一直不错,好几个竞争最激烈的区域,他都成功地进入了当地市场。这次到上海是参加一个专员的培训课,为期半年,由境外的专家进行全天候培训,整个公司每个大区只有一个名额可以参加。他荣幸地争取到了那个名额。
培训的地点就在市中区的一幢商业大厦里,离他们住的宾馆只有一站地——他们住在由公司安排的宾馆里,吃饭洗衣什么的都在宾馆里签单,每天除了几节课外,没有多少压力,很惬意的培训;旁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只有叶知秋自己,在培训开始三天后,就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深恶痛决:他讨厌每天做同样的事,吃同样的东西,没有新鲜感,没有成就感——只有烦闷,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课程必须上,于是他开始在外面吃东西,他很快就发现:隔了宾馆几步路就有一条街,街上除了有两家杂货铺外,几乎每家都卖小吃和炒菜。他从最街头的那一家开始,一家一家地吃过去。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没有任何波澜,对于这样的日子,叶知秋也没有想过会有什么样的波澜。
他对小说没有什么兴趣。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小饭馆里没有空调,所以叶知秋有好几天没有在小街上去吃饭了,他想念那里饭菜的滋味,但他怕热。
好不容易下了一场暴雨,把天地洗得透亮,一扫前几天的闷郁。
叶知秋来到了小街,选了家小店美美地吃了个饱,一摸口袋,烟没了——对于他而言,饭可以不吃,烟却决不可不抽。他走到靠街口的那家杂货铺,想买一包“红双喜”。
走近了才蓦然发觉:杂货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花店。
店里显然是重新装修过的:粉红色的墙面,木制的架子吊顶刷了本色的油漆,靠墙一排玻璃架上,不足十平米的小店满满荡荡地塞着各式花瓶,还有各种仿真花,一个米黄色的三排花架上插了许多鲜花,基本上是叶知秋不知其名的。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从来没有见到这么……清澈的女孩子。那种感觉绝不是惊艳,只是震动,不止地震动。她的眼睛是亮得无法沉淀一点世俗的渣滓,她的眉毛是好看的新月型,她的鼻子直而挺,她的唇却是薄薄的,细看起来是化了妆了,可干净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高挑的个子,一件剪裁合身的裙子,一双半高跟的窄带凉鞋,一身的白色在姹紫嫣红中,更显得纤尘不染。她微笑着,笑容把她衬得乖巧而美丽。
“您想要点什么?送给女朋友吗?这粉玫瑰是很难得的。”她走近来,手指着花说。
叶知秋永远也不会明白,在那一刻是那么迷乱。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应该是溶化在了她的笑容里,被迷惑,被诱动,或者被陷落。
“我……要这个。”他随手胡乱指了一指。
“这个吗?”那女孩又笑了起来,“这是铁树叶,用来配衬鲜花的;送给谁的?需要帮你选花吗?”
“不……不要了。好吧,配几朵这个。”他指了指一簇亮亮的白色花。
“那是满天星,也是配花。”她笑得更可爱了。
叶知秋从来就没有买过花,他唯一认识的只有雏菊和玫瑰。
于是那天,他买了一把铁树叶和满天星回宾馆,在路上,他将手中的配花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只记得那女孩子在他临走时说,“欢迎您再来。”
第二天傍晚他去了,她正忙着摆弄她的花,小店里流淌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一个客人也没有。
他没敢进去。
第三天傍晚他又去了,她正在往墙上挂一个花篮,店里仍然一个客人都没有。
他注意到她的店名:纤纤花饰
第四天傍晚他去的时候,她的小店里站了两个人,远远看过去都是年青的小伙子,只见其中的一个跟她指手划脚地说了点什么,她摇摇头不同意,另一个便故意往墙边的架子上碰去,一个精致的玻璃花瓶应声摔成了几块。她争辩了两句,另一个还要撞架子,她赶紧去护着,那两个人便对她推推搡搡了起来。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叶知秋三步两步冲进去,大声问道:“干嘛?你们?”
“勿管侬事体。立远唉。”一个小伙子操着本地口音气势汹汹地说。
一见到是他,那女孩子象见了救兵一样,“他们故意来惹事的。”她用普通话说。
叶知秋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上海人,他早就会讲上海话了,他冲着那两个人,也用上海话说:“啥人讲勿管我事体,这办店是我咯晓得勿?拎拎清桑。”
那两个人看了看他一米八0的块头,加上一口道地的口音,一副挑衅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的底细,气焰自低了下去。
他立刻补充说:“今朝只瓶子就算了,勿收那钞票,下趟再来的咸话,勿要讲我勿客气。”
那两个人自己咕哝了两句,怏怏地走掉了。
女孩子蹲下去收拾被摔破的花瓶,一边收拾,一边怔怔地流下泪来。
他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等她收拾好了站起来,这才说:“开店是这样的,两个小瘪三而已;不要担心,下次他们一定不敢来了。”
她说:“谢谢你。”
“没什么,举手之劳。我最看不惯这些人欺负女孩子了。”
“我叫林纤。”
“叶知秋。”
于是这天他回去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束彩色的康乃馨,据林纤说,康乃馨代表友谊。
他回到宾馆,用一个矿泉水瓶子插了起来。
花开得极艳。
***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成了朋友。
隔个两三天,叶知秋就会到林纤的花店里去,有事没事地坐着,帮着她招呼客人,做做杂活,聊聊天。
有时候会有人来要求送花或者花篮上门的,林纤只好婉言谢绝,因为她走不开。
花店的生意并不好,但林纤一个人打理花店,没有人帮忙也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每天早上很早就要起床,虽然她不必象大多数经营花店的人那样,亲自到批发市场进花,有人帮她送上门来(价钱自然要比自己去进花贵一点),但她要先将小店里外打扫一番,等鲜花送来了,她要将每一支花都削根,去掉腐坏的花瓣和叶子,泡上保鲜剂,细心地放好,再插上几个意义不同的花篮放在店门口。然后就开始等客人上门。
一般说来,下午开始有生意,傍晚的生意最好,因为这个时候是所有约会的开始。来买花的人大都是急匆匆的白领人士,也不怎么讨价还价——等过了这一阵子,又会生意清淡起来。
一到过了七八点钟,这条街上就行人稀少了,周边的店铺纷纷关门,每当这个时候,林纤也会关了店子,然后和叶知秋俩个人到处逛逛,到一个名叫“语堂尘世”的咖啡厅里喝一杯奶茶或咖啡,然后慢慢地走回她租住的地方——她就住在不远处的一条弄堂里,是旧的单元楼房子——在楼下,俩个人互说再见。
如水般平淡的日子。
有时候他们也会聊得很晚,听林纤说她碰到的每一个客人,在她口中,仿佛一个客人就是一段故事,有的开心,有的生气,有的有趣……她是个善谈的人,娓娓道来许多的事,从天到地到历史到小说到诗词歌赋,听在耳中使人觉得轻松,在她的话里,从来就听不到生活艰辛、世道炎凉之类的指天斥地的强烈情绪,就象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罪孽与邪恶,她的生活是没有波澜的。
她是个简单而天真的人,叶知秋看得出来;她的单纯不是写在脸上,而是凝固在心里。
他说他的工作:如何艰难地进入一个新市场,如何保持不深不浅的各种关系,如何在竞争对手的冲击下维持业绩增长……这些是叶知秋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过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对她说了出来。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不想她体会得到这一份生活的压力。
简单是一种最长久的快乐,纯真是一种最难维持的品性。
他不希望她了解真实的世界——即使到了最后,她注定会了解。
林纤绝对不是一个生意人,叶知秋很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因为她根本就不具备生意人必需的常识。
她对金钱的概念非常差,她的价格常常随心所欲,却不计算成本,她会在一个顺眼的顾客买了她一大把花后,附送给人家一个相框,然后说:这一束花赚了十块钱耶!——但忘记了那一个相框就价值八块。
她从来都用新进的鲜花插花篮,而不用一朵头天卖剩的花,她说:不给顾客劣等货。然后会等那些花变成残花,一扔了事。
她会在来送花的小工手里买下她并不需要的花,理由是:那个小工说前边一家店订的花不要了,回去会被老板扣工钱,好可怜的。
她的店里也常常掉点小东西,她知道是前边小学里的几个小学生们顺手牵羊,但她还常送些小贺卡、包装纸之类的给他们,她说:那个小孩是真想买的,就是没钱。
林纤是个善良的人,但不是生意人。每每看她在店中轻盈地转来转去时,他都以为:她只是这个店子里,最美丽的装饰罢了。
叶知秋自认已经是个非常市侩的生意人了,他懂得不动声色地往别人拉开的抽屉里放红包,他懂得如何把压仓库的货以高于市价的方式卖出去,他懂得在痛恨的人面前笑脸迎送。
他过得身心俱疲。
这天晚上他用力帮她拉下卷帘门的时候,林纤说:“明天,是我生日。”
“那好,我明天请你吃晚饭——你想去哪儿吃?”这些天来他们的晚饭常常在一起解决的,就在隔壁那家。
林纤默然了一下,然后笑道:“没有礼物吗?”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侧着头看她。
她的笑容有点失望,又有点黯淡,接着脸上却露出满不在乎的顽皮模样,她说:“不想送我点鲜花吗?替我挣点钱也好啊!——只要三朵玫瑰就够了。”
叶知秋当然不是傻子。
***
他约林纤在一家小小的西餐厅吃晚饭,西餐厅的名字叫“Homestead”。
约定的时间是7点整,他6点过10分就到了。
林纤在7点钟准时到的,她从不迟到;她说过:约会迟到其实是一种矫情,不能代表矜持,只能说明不懂礼貌。
她的到来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林知秋目眩神迷地望着她婷婷袅袅地走向前来,淡粉色的雪纺长裙,掐腰的晚礼服样式,低低的领口上堆出一片飘逸的云彩来,是浅淡的霓虹;半高跟的粉色透明鞋,碧玺珠的耳坠子和手链,长长的头发全部挽上去,用一支银色的发针别住,却又滑了一绺松松地垂在肩上,星眸灿灿,红唇依依。
夜色如酒,灯影如幻,美人如玉。
“怎么?不习惯我这样打扮吗?”林纤巧笑嫣然,“灰姑娘装一次公主总是允许的吧?”
灰姑娘今夜将与她的王子一起翩然起舞,将一个童话变成真实。
她的眼前蓦地出现了一捧玫瑰,九朵大红色的加上三朵粉红色的,配上星星点点的满天星,在银白色的包装纸中,饱满、娇艳、鲜嫩。
“十二朵代表年年月月,九是天长地久,三——是三个很俗气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的眼中充满着惊喜,又似乎是一种自然而然、漫长等待后的欢悦。
“林纤,做我女朋友好吗?”他问。
她接过花,慢慢地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讲了呢,知秋。”
她羞涩的笑容缓缓地溶落在他温柔的唇中。
第二天,林纤送了一个坠子给他,是一颗透剔的梨形水晶,用极细的白金链子串着,沉甸甸地垂在心间,林纤说:那是我的护身符,名字叫“泪珠”。
她说:我把我的泪全部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珍藏好,不要让它再成为我的。
叶知秋把“泪珠”握在手中,和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他在心里发下一个誓言。
***
日子不再是枯槁的死水,变成了跳跃不停的音符。
叶知秋的培训生涯一下子丰富起来,愉悦地填满了他每一寸时间。
他仍然照常去花店,只不过变成了一天两次,尤其是晚上关了店门后,他们会手牵手地去看夜场电影,吃冰淇淋,或者去跳舞、打电玩(那个时候还没有网吧),玩累了才回去,直到很晚了,俩个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林纤说,原来恋爱真的跟小说里是一样的。
不过她是个很传统的人,她从来不留他过夜,他也从来不会提。
林纤一个人租着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应家电俱全,还带空调,叶知秋第一次进到门里的时候,还以为是走错了呢,简直就是小康之家了。在这个地段租金应该不会便宜,林纤说:“不贵呀,才一千块。”
她的衣橱里装了满荡荡的衣服,叶知秋虽然不懂,但光看牌子也都知道代表着不菲的价格;她用“蜜斯陀佛”的化妆品;她放在冰箱里的水果是美国红提和泰国山竹;她请叶知秋喝是的“依云”矿泉水。
她过着有品味的生活,可所谓生活的品味,往往意味着金钱的多寡。
她的花店绝不足以支持她享受这样的生活。
他装做不经意地询问她的收入,她笑而不答。
叶知秋在一瞬间,认为她是个精灵——一个他无法了解另一面的精灵。
不过,的的确确的,林纤花店的生意在两个多月后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了起来。
每天会有不少的人来订花篮,而且一订就是十多个,都是很贵的那种鲜花花篮,从不杀价,也不需要送货,自己来个车就拉走了,连带着她的贺卡呀、装饰布呀什么的都好卖了。一个人明显是忙不过来的,她又请了两个小女孩帮她插花,给不错的薪水。叶知秋曾经取笑她道:“你真是运气来了,拦都拦不住,我还以为你现在就该关门大吉,好让我发挥一下男人的本事,养你呢。”
可是林纤却并不开心的样子。她说:“又不是靠我自己。”
叶知秋并不明白她这话的含义——总以为是她太辛苦了,一个女孩子,独立做到这一步,真的挺不容易的。
她从来就没有谈过自己家里的事,她不谈,他也不问,她不说总有她自己的理由。
但她好象一天比一天笑容少了。
屈指算来,叶知秋已经到上海有五个月了。
***
一天,她突然伏在他身上,说:“知秋,你还有二十七天就要走了,是吗?”满是哀伤的味道。
真的,连他自己几乎都要忘记了。为什么幸福的日子总是转倏即逝呢?
第二天,她忽然说,“我爸爸妈妈想见你。”
客厅里的那挂水晶吊灯让叶知秋永远都印象深刻。它豪华得使人觉得置身于宫殿之中。
就在吊灯的正下方,意大利的真皮沙发上,坐着林纤的父母,威仪自重。林纤没在旁边,她在楼上的房间里,因为她严肃的父亲说,要单独和叶知秋谈一谈。
“我听纤纤说,她认识你才几个月,是吗?”她父亲问道。
“是。”他恭敬地回答。
“纤纤有没有跟你提到我们家?”她母亲问。
“没有。昨天才说伯父伯母要见我。”
“那么你一点也不知道我们的背景罗?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家不是那种下等人家。”她父亲道。
叶知秋默然。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他听得太多了,不用问,典型的官宦之家。
“纤纤十分任性,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
“小伙子,听说你是业务的,你一个月赚多少钱?”他父亲很突兀地问。
叶知秋的薪水在同事中不算高,但他的提成基本上是最高的。
“我相信我有能力支持一个家庭。”他有点生气,语气也加重了。
“你有房子吗?家里有保姆吗?”她母亲说,“我们纤纤是不会做家务活的。”
“你知道纤纤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吗?她的一件衣服说不定就等于你一个月的工资了。”她父亲补充道。
他早料到林纤绝非出自普通人家,但他不知道她的父母是如此地盛气凌人。
“这是我和林纤两个人之间的事。伯父伯母不需要太操心。”他的语气犀利了许多。
“小伙子,我知道你是社会上煅炼来的,可我们纤纤完全没有社会经验,我们家不会让她受骗。”她父亲仿佛在说,“你想骗我们的钱,门都没有。”
叶知秋顿时感到受到了最大的侮辱,“她的那片店,只是她的一个玩具而已,我们就让她玩得开心一点。她最终是要出国的。我的一个世侄就在日本。”他父亲说。
——你也不过只是她的一个玩具而已,陪她暂时开心。叶知秋,你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冷酷的话,冷酷的表情。
“伯父伯母,对不起,我有点事必须先告辞了。”他站起来,用同样冷冷的语调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连一秒钟也不想多呆下去。
“不送了,我们会告诉纤纤的。”
叶知秋逃出门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是这样冷了,风吹在皮肤上感觉,木木的撞击着,却又在紧一阵慢一阵的撞击里,感到了丝丝的寒意。
原来秋季不仅仅是收获的季节,它是——冬的前奏曲。
***
俩个人就象有默契似的,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情,虽然他们仍是每天见两次面,可明显地,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弥漫在俩人之间。
是离愁别绪还是生分了的亲密?连他们自己都快要分不清。
林纤曾想开口说什么,可她刚刚说了一句:知秋,那天我爸爸妈妈……就被叶知秋摇摇手止住了。这个话题对于叶知秋而言,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因为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除了互相吸引、除了这五个月,什么都没有。
自从那天从她家出来后,他就很认真地设想的他们可能的未来,但是——真的可能吗?
她是不能吃苦的。既然爱她,当然就要给她最好的生活,可他却是不能。
当然,一旦培训结束,他会立刻回到工作的城市,他存折上的数字足够他在那里买上一套不错的房子,还能给她一个不差的生活环境,可是,要她为了他离开大上海,离开他父母的庇护之下,从此面对真实的风风雨雨,粗茶淡饭的平静生活,她能适应吗?她能没有怨言吗?——即使她能,可他又怎么能让一个吃惯山珍海味的公主每天改吃白菜豆腐?
公司每两年都有一次轮调,明年又不知道会到哪个地方去开拓新市场去了,难道叫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带她一起走,一个人飘泊不定已经是深切的痛苦,还要俩个人一起去承受吗?叶知秋,你有什么权利?
他也想过,可以想办法留在上海,在这儿找一份新的工作,可是他实在无法面对他父母炯炯目光下的逼视——他爱她,问心无愧,可要他时时刻刻生活在怀疑之中,他会发疯的。
更何况,他的存款还不够在上海买一个亭子间。
只能沉默,也许在沉默之中,才会有一点继续下去的可能。
上帝,你给我们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缘份的含义,就仅仅是有缘无份吗?
***
林纤急冲冲地来敲他宾馆的门,这个时候,叶知秋正在房间里准备着功课,再过两天,他就要考试了。
“知秋,我爸妈同意了。”她兴致勃勃地说。
“同意什么?”他有点不太明白。
“傻子,同意我们的事呀!”
叶知秋一瞬间完全糊涂掉,那么突然的一个消息,前几天她父母还是那么不屑一顾的事情,怎么会一下子就完全变过来了呢?
“我爸说了,只要你出去拿了文凭回来,就同意我们。”林纤说。
“什么文凭?”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一起去日本留学,好不好?我爸说,学费生活费什么的都由他包了。只要你学成回来,他会给你想法子办进电力局去。”
叶知秋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他不喜欢自己的事情,不给他考虑的余地,却由旁人来说了算。
林纤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但总以为是担心的缘故,她补充道:“其实你那么棒,我相信学什么都难不倒你。”她在随身的手提包里翻着,翻出来一本存折,给他看,“都是过年过节时候人家送的,够我们俩的零用钱了。”
他无意识地接过折子来看,上面的数字有好几个零,他数了数,有三十几万。
比他存的买房子的钱多。
林纤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一句话也听不懂,他根本就听不懂。
什么时候,叶知秋要沦落到靠人施舍的地步了?
他父亲说得没错,他只是一个玩具而已。
一个与她生活不相重叠的,令她觉得新奇的玩具。
“我不会出去的。要去你自己去。”他把折子扔在床上,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说。
她的话突然中断了,就象有人拿了帕子蒙住了她的嘴一样,余间在房间里缭绕着,却再也听不到一个音符。她错愕的表情,伴着他冷漠的神色,俩个偶人一般地呆坐着。
“为什么?”她问。
他突然暴怒了:为什么?还需要解释为什么吗?她根本就不了解吗?
“我不是你们家的狗,得你去哪儿跟到哪儿。”他口不择言地说,“你是你父母的宠物,可我不是。”
她苍白着脸,一声不响地开了门走了。
***
她不肯见他,花店一直是请的人在打理,她根本不去;打电话到他家,永远是她家保姆接的电话,永远是相同的回答:她不在。
明天就要离开了:培训完了,考试完了,宾馆也要退房了,什么都结束了。
他给林纤再打电话,还是保姆来听的,他没说话,挂了。
他给林纤留了一张纸条:林纤,对不起,请等我两年,我一定在三十岁前来娶你。到时候,我会在上海买大房子,还有车,还有很多很多你应享有的东西……
他把字条留在花店里。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叶知秋离开了上海。
他听说林纤在四个月后去了日本。
他玩命地工作,他的销售成绩是公司里最好的,他的目标是在两年内挣到第一个三百万。
但他毕竟不是超人,两年后,他存折上的数字上升到了九十几万。
而且,他已经被上海的一家外资公司聘请为营销总监,年薪达到了七位数。
叶知秋略略松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林纤结婚了,就在日本,就是他父亲的那位世侄。
那一晚上喝光了一盒速溶咖啡,四十包。
他醉得人事不知。
因为他用整整一瓶伏特加兑咖啡。
“泪珠”在他的皮鞋下踏成了碎屑。
他没有去上海那家公司。
他消失了整整一年,谁也找不到他,包括他最好的朋友田鸡在内。
一年后他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广州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任职了,是一个最普通的小职员。
他完全象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身无长物。
叶知秋不再努力,他的精力、他的活力都在这场感情后,被抽成了真空。
***
“玛尔卡”酒店的灯光永远是这么地暧昧,懒洋洋地照在小小的厅堂里,交错着投出一道道的阴影。一张一张的人脸就隐藏在这些阴影中,演着一幕幕的剧:隐隐的图像,隐隐的声音。
叶知秋就坐在灯光不到的墙角里,他等着林纤的出现。
还是那样清纯的脸,那样纤细的身材,那样乌黑的长发。岁月仿佛在她身上是停滞的,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再看看自己风霜刻痕的脸,叶知秋苦笑了一下。
林纤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没有象以前那样,自然地坐在他的身边。
她毕竟变了,因为他注意到了,她不再清澈如水的眼波。
“回来渡假吗?有空来看看老朋友?”他半自嘲半苦涩地问。
“我……离婚了。”
其实这是他早就猜到的一个结局,不然,她凭什么又来找他?
“喔。现在大家都在讲,结婚是错误,离婚是觉悟。看来你也在追赶潮流。”
“知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不相信似地盯着他,要从他掩饰的外表下盯出他的真实来一般。“你骂我都让我好过一点。”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含含糊糊地说,“骂你,为什么?”
——如果骂真能让我好过一点,那么我为什么不骂?可是老天爷,我连骂的精力也没有了,连伤心的力气也没有了,连回忆的力气也没有了。
“知秋,我不是故意跟你斗气才结婚的。可是,一个人在那边真的是好可怕,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你又不肯去……”林纤哀哀地说。
他默然。他看过《上海人在东京》——专门为她而看的。
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关心。
就象谁说过的那样:亲爱的,但愿我能,可惜我不能。
如果时间和空间可以停留的话,他很乐意永远停留在那个美好的岁月里,停留在她的身边。
时光如逝水,匆匆如斯夫。
或许生命的简单就在于此:是个一层层旋转着上去的圆圈,每转一圈似乎都在原地,可再一看,却置身于更高的那一层。
他们,还有我们,都无法停留。
“来一杯什么酒?还是奶茶吗?”他微笑着,问。
夜凉如水,人美如玉,往事如风。
***
林知秋回到他的二十八楼上,客户的提案还放在桌子上,依旧只写了个开头。
明天要交的。他一再提醒自己。
他把杯中剩的咖啡倒掉,又冲了一杯。他赌咒发誓说:明天开始,最多一天只喝两杯。
伏案工作,浑不知天地。
天色渐渐地从窗棂上漫出红晕来。
一片一片地染进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