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醒来时,天已过午,想起昨夜的一番恳求,中元急忙起身,召唤小楠进屋。
见他睡眼惺忪,小楠又玩笑起来:“莫不是昨日在夜叉家吃了迷魂汤,怎么睡到这会子还不清醒?”
中元使劲睁了睁眼,散乱的乌丝下却是一脸的迫不及待:“快与我更衣洗漱,一会还要出去。”
打来一盆水,小楠服侍着中元洗漱完毕,又给他梳了头。对着镜子照了一番,瞧自己周身上下紧衬利落,中元急匆匆地来到院中。
昨夜晾的帕子已然干了。摘到鼻前一嗅,帕上淡淡的皂荚味儿让中元不禁神清气爽。轻轻下掖在怀中,他大步流星向金府走去。
金府门前还是那么的僻静。一门子见中元又来,赶忙上前请安。
“见过世子爷!”
“嗯,起来吧。你家小姐呢?”
“小姐不在家。”
“去哪了?”收回已迈进府门的一条腿,中元稍感意外。
昨日虽未相约,可几个月来自己几乎日日早上都来金府,她也是每日都在房中相候。这无言的默契怎么好端端的就打破了呢?
门子看出了中元心中的疑惑,忙道:“回世子爷,小姐进宫去了。一大早有小太监来传话,说是今日承恩宫设午宴,让如夫人带小姐去赴宴。随后小姐带着秋月跟夫人就进宫了,这会儿怕是都已经吃上了。”
落寞般地点点头,中元用那一双失望的眸子眼巴巴地向府门里望了望:“小姐回来告诉她一声,就说我来过了。”
“是。”
见金小姐不在,中元怏怏返身,行至半路,腹中一阵饥鸣搞得他心神不安。快步走进街边一家饭庄,随便要了些饭菜,他胡乱吃上几口后便掏出一串钱拍在桌上,算是结账。
出了饭庄,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的忧虑又窜上他的眉梢:也不知母妃和父王说了没有?父王会不会同意呢?若是父王不许,又该如何?倘若此生真的无法与之相守,那自己活着也真是索然无味了。
正想得出神,忽觉背后有人撞了自己一下,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几步,他扶着一堵墙,好歹站稳了,抬头一看,见撞自己的那人衣衫不整,面有血迹,匆匆忙忙向前跑去。
这不是秋弟吗?他怎么又和人打架了?中元眉头一皱,忙叫住中秋。
“秋弟!”
听见背后有人喊自己,中秋猛然转身,可脚步却未停下,仍是倒着向后慢跑。
“大哥!”看见中元,中秋的脸上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来到中秋近前,中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身上那上好的紫色丝袍已被在胸口处撕成数条。
“怎么这幅模样?又和人打架了么?”
讪讪地笑了笑,中秋忙避开哥哥那关切的目光:“没有,一块儿练练,就是下手重了些。”
“你没受伤吗?”眼神在弟弟的身上翻来倒去,中元不放过一丝痕迹。
“大哥多虑了。能打伤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
“那怎么脸上有血?”
抬手摸了摸脸颊,见指尖沾有丝丝血迹,一缕得意的神色露在中秋眉头:“大哥莫忧,这都是那几个厮的血崩上的。”
见弟弟并无大碍,中元那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两个人并肩向王府走去。想起弟弟总是好勇斗狠,中元不由暗自担心。看了还在微微喘息的中秋,他明白方才弟弟经历的根本不是什么切磋。
“纵使你武艺高强,也不该总在外面惹是生非。打伤旁人也倒罢了,在大越无人能与我毅王府打得起官司,我只怕你一着不慎,被人点住,伤了筋骨,岂不让父王与母妃操心?”
几句好话让中秋心头一暖。在他的印象里,除了父王和母妃,大哥是对自己要求最严的人。他从未想过,大哥也会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大哥教训得是。今后小弟遇事定先忍让三分。”见中元和颜悦色地一笑,一个压在心里许久的念头突然迸发出来,他快走两步两步来到中元身前,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严肃,“小弟有一事相求,还望大哥成全!”
“你我兄弟有事尽管直说,何必如此多礼!”见中秋此状,中元以为他又惹了什么祸,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好。小弟求大哥和母妃说一声,把小楠姐姐派到我房里伺候。”
原来是为了小楠,白白虚惊一场。
中秋对小楠的痴心中元大抵是知晓的。只是不知小楠的心意,故此他从未加干涉。今日听得中秋言辞恳切,想来是等不及了。这般心思与自己对玲妹妹的有何二异?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成全秋弟的。
“想要我房里的人却不先问我同不同意?”看了看一脸焦急的中秋,中元的嘴角勾起一丝玩笑之意。
拉了拉中元的袖子,中秋这会倒真像个小孩子了。
“从小到大,大哥对我最好。有什么东西都是先让着我,因此我想这回大哥也不会反对的。”
中元微微颔首:“这话说的是。不过府里那么多的婆子丫鬟,你怎就单单要她啊?是你屋里的人不好么?”
“那倒不是。”
突然停住脚步,中元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中秋看。
“大哥……”以为中元要发怒,中秋的脸上倏地闪过一丝惊慌。
中元面沉似水,似乎不容半点欺瞒:“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她了?”
低垂的脖颈开始罩上一层粉红,中秋这个八尺男儿竟也陡然难堪起来:“呃……难逃大哥法眼……”
“若如此,我改日回了母妃,把她派到你屋里,你可要好好对她。”敛起故作的威严,中元淡淡一笑。
见大哥应允,中秋千恩万谢。二人说笑着来到府门口,中秋却兀自站住了。
“大哥先进去吧。我这个样子要是让父王母妃撞见了,还不知要挨多少打呢!”
中元微微一笑:“既然心存畏惧,今后就不可再好勇斗狠。”
“是。”
跨过王府的门槛,余光看见中秋一纵身翻过王府那高高的院墙,安然落地,中元不禁暗自赞叹:秋弟如此身手不凡,倘若收敛性子,假以时日必为国之良将。
来到自己院中,见小楠与几个丫鬟婆子正倚着门有说有笑的闲扯,他便轻轻地咳了一声。丫鬟婆子见中元回来,忙敛住笑容,作鸟兽散,各自忙活去了。
跟在中元身后回到房中,小楠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品了品杯中茶香,想起中秋方才所求,他不由抬眼端详起小楠的娇容:一头乌黑的云鬓下是一张白嫩如雪的面容,一对清澈如水的眸子秋波流转,娇腮欲晕。
如此端庄,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难怪秋弟喜欢她。在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自己却从未留意过。想来他日回过母妃之后,她就要离我而去,心中还真有几分不舍。
见中元愣愣地看着自己,小楠有些不自在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看什么呢?”
“哦,没什么。”收起痴痴的目光,他忙将杯中的茶喝干。
“不对,你心里肯定有事。”一边穷追不舍,小楠一边接过茶杯转身搁在案上。
“呵呵。”望着那纤细的腰身,中元笑了笑,“小楠,你今年多大了?”
回身一瞥,小楠满面娇嗔:“在你身边快十年了,你才想起问我的事。”
“是我不好,只顾着读书,忘了许多。”
“我与世子爷同岁,但生日大些,四月初三的。”
中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也要叫你一声小楠姐姐了。”
见中元一脸严肃的模样,小楠噗嗤一声乐了:“你怎么了?是要折煞我么?”
“没有。只是忽然觉得你悉心照料我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几句话。”
听着中元好似话中有话,小楠不由敛住笑容,茫然一愣:“你到底怎么了?”
“方才遇到秋弟,他求我和母妃说一声,把你派到他房里伺候。不知你可愿意?”眼望窗外落叶,中元若无其事地说道。
屋子里顿然沉默下来。良久,小楠沉声反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秋弟与我情同手足,他有事相求,我怎可不答应?不过你放心,不管在哪,五两的月例银子是不变的。”
窗外的落叶似乎触动了小楠悲凉的心。忽然眼中含泪,她话中带着一丝哽咽:“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服侍得不好吗?”
见小楠蓦然难过,一缕不安在中元脸上轻拂而去。他连忙摇头:“不是,怎么会呢?这些年只有你最知冷暖……”
“那你还要把我赶走……”生平第一次打断中元的话,小楠的眉间尽是委屈。
“不是赶走。你还在王府里,只是换个院子。”中元解释道。
沉吟半晌,两行清泪顺着小楠的脸颊簌簌滑落。摇摇头,她那愁眉之下尽是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不,我只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见她起了倔强,中元叹了口气,只好直言相告:“其实是秋弟喜欢你,所以才要你过去。你跟了他,比在我这里强许多。等将来他封了爵,你至少能做如夫人,不然在我这儿一辈子也终究不过是个丫头。”
可怜巴巴地看着中元,小楠更添心惊。在她眼中,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做的。虽年纪不大,无甚阅历,可一入侯门深似海的道理她自幼便懂得。自己出身低贱,即便做了如夫人也是整日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到头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丫鬟自在。
“我只不过是个平常女子,因家里活不下去,被父母卖到王府为奴。幸得王妃怜悯,对我恩宠有加,派到世子爷房中服侍。十年来,我小心做事,未敢有半点非分之想。今得秋少爷错爱,我实承受不起。望世子爷收回成命,还叫我在房中伺候。”声音虽小,可她的语气却是万般坚定。
见她态度坚决,中元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晚饭过后,小楠服侍中元睡下。见她给自己铺被时仍是气呼呼的样子,中元不免心中好笑:想不到她竟然这般倔强,也算是世间少有的刚烈女子。
次日清早,中元刚吃过饭,便见有小厮进来通禀,说是圣上有旨,今日经筵,着自己和秋弟速入宫旁听,传旨太监与车马已在府门外等候。忙换了衣服,中元来到府门外,见中秋也到了,二人便一同上车,赶奔皇宫。
经筵官进讲了半日,至武帝才令散去。二人刚想退下,却被至武帝拦住,留在宫中用午膳。见到两位皇孙,至武帝喜逐颜开,席间东拉西扯滔滔不绝,直至酉时,这顿午膳才算用完。
回到王府,天色已暗。中元本不胜酒力,今日在宫中又陪着至武帝多喝了几杯,待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头晕目眩,遂倒头而睡。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这一夜中元连梦不断。先是梦见儿时戏弄周小妹后被父王训斥,而后又是金小姐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最后竟然梦见狂沙漫天的原野上,两军奋力拼杀,尸骨累累,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