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微凉。
混沌了一夜的中元被轻轻的微风唤醒。睁目起身,他忽觉头痛难忍,忙唤小楠进来。
轻轻捶柔一阵,见他略渐缓解,小楠便召唤外面的婆子丫头进屋伺候。
洗漱一番,又用过了早饭,猛然想到金小姐的手帕还在自己身上,中元不禁心生挂念。让小楠找出一身绫罗绸缎换上后,他便带着手帕奔金府而来。
驻足府门前,面前的景象让中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日里门庭冷落的金家小院,今日却是热闹非凡。门前停着的一排排马车官轿把金府正门围得水泄不通,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九品小官,来来往往,频繁进出金府大门。
金伯父只是区区六品漕运副使,他府上往日都是门庭冷落马鞍稀,为何今日这般车水马龙的?
虽有些诧异,但中元未加多想,仍然像以前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金府。
“世子爷!”一门子看见中元,忙跑了几步绕到他身前。
“嗯。今日你家小姐可在?”一边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他一边问门子。
“呃……在……在呢……”
“今日府上为何如此热闹?”
“呵呵……这……这个……”
听门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中元便不再理他。闪身想绕过影壁墙,他发现自己往哪边走,那门子就往哪边去,总是挡在身前。
“反叛肏的!你昏头了?怎么总挡着我?”看着身前一脸慌恐的门子,中元的脸上蓦然露出一丝恼怒。
门子挨了骂,便一缩脖子,不敢再阻拦。迈步走进内院,中元看见青砖地上堆着许多的贺礼。无论是骏马白羊还是帛绛绢皮,甚至那只被圈在笼子里的大雁皆由红绸蒙盖。
此皆嫁娶之物。金道荣虽有三房妻妾,但只生得玲妹妹一个女儿,莫非……
回想起府门前的结驷连骑和那门子的一反常态,一缕疑惑和恐慌不禁涌上中元心头。加快脚步来到金小姐的闺房前,他见门窗紧闭,心中不由更急。上前轻轻拍打几下,但见门开了微微一道小缝,一张年轻乖巧的脸倏然映在他的瞳孔。
“秋月!”
“世……世子爷……”见到中元,秋月明眸含泪,一脸的惊慌。
这般神情让中元心中更加没底。透过小小的门缝向里张望,他声音微颤:“你们小姐在里面吗?”
“嗯……在……”
他想要甫踏进闺房,可秋月和那门子一样就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秋月,你怎么不让我进去?”他心中疑惑更深,一股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
微微皱了皱眉,秋月轻轻走出屋子,反手将房门带上。
“世子爷,您还是回去吧。”
这一声逐客令让中元确信今日金府一定出了大事。拼命压抑心中的狂跳,他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便一把抓住秋月衣袖:“我方才看见院中堆满了聘礼,秋月,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抬头看着一脸焦急、气喘吁吁的中元,难过的泪水就在秋月眸中噙着:“世子爷,我家小姐就要出阁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打得中元不由后退了两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忙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家小姐就要出阁了。”面前目瞪口呆的中元让秋月实在不忍再去拨弄那颗凌乱的心。一字这一句般地又说了一遍,她便避开那纷乱的眼神,扭过头去。
中元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上前一步,死死抓住秋月的肩膀道:“出阁……出什么阁?”
一滴泪从秋月的眼角滚落。挣脱开中元的拉扯,她缓缓地道出前情:“前日我陪夫人和小姐去承恩宫赴宴,见许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在。大家陪着贵妃娘娘有说有笑,好不欢快。酒宴散后,贵妃娘娘和靖边侯夫人把我家夫人与小姐叫到内室。我一个丫鬟,自然不能进去,只好在外面等。许久,夫人和小姐才出来。我见她俩表情凝重,便不敢多问。回到府中,小姐含泪欲洒。我问缘由,小姐不说。昨日一早,宫内来人传旨,封老爷为从四品户部屯田郎中,小姐为荣寿夫人,并将小姐指给西镇靖边侯之子一等陇子爵绥边将军刘伯岑为妻,限两日内完婚,之后便要与靖边侯一家返回西镇。昨日刘家已下彩礼。那些达官显贵闻听老爷升官嫁女,争先恐后地前来祝贺,一时弄得府中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话音未落,一颗炸雷好似在中元心中炸响。再难抑住自己心中的悲愤,他猛然推开面前的秋月,不顾一切地推门闯进金小姐的闺房。
一喜婆正在屋中和几个小丫鬟为金小姐梳洗打扮,见有人闯了进来,便忙上前阻拦。
“哎呦!哪儿来的野男人?竟然闯到这里来啦!子爵夫人的闺房岂是你能随便……”
话未说完,她那张惹人厌恶的老脸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喜婆被打得一愣,连忙捂住嘴巴子看着中元,不敢出声。
“直娘贼!老猪狗!你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拦我!这大越姓张不姓刘!”中元眼中冒火,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之色跃然脸上。
那婆子见中元气势汹汹,似乎要把自己吃掉,便吓得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元……”
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唤让中元收起满心怒火。循声而望,他见梳妆台边,金小姐那婀娜的身姿已被钉缀着龙凤呈祥、富贵牡丹图案的大红喜袍罩起,盘在头上的秀发,也让一支五凤朝阳金钗紧紧别住,耳旁那对金玉八宝耳坠正随着那不断颤抖的身体微微摇摆。
“元……”看着面前焦急万分的人,只说出这一个字,她便哽咽住了。
“玲妹妹……”凝视花枝招展,一身喜服的金小姐,中元那愤怒的双眼蓦然湿润。奋力压制住心中的悲怆,他两步来到金小姐近前,也只说出这一句话,便再难开口。
见此情景,那喜婆仿佛明白了什么。捂着被打得发麻的脸,她忙给几个丫鬟递了眼色。丫鬟们会意,与喜婆悄悄地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中元与金小姐。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你都知道了么?”良久,金小姐抽泣着开了口。
中元微微颔首,一缕决绝愤然眉梢:“玲儿,我这就进宫去见皇爷爷,求他收回成命,成全你我!”
看着眼前含泪的明眸,金小姐慢慢摇了摇头:“不要!君无戏言,官口难辨。今圣意已决,覆水难收。更何况现已满城风雨,达官显贵人尽皆知。西镇刘家又刚刚立了大功,他们又怎会受得住这奇耻大辱……”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你!皇爷爷若是不准,我便跪死在他面前!”
两行热泪汩汩而下,冲花了金小姐花容上的彩妆。伸手挡住中元的嘴唇,她唏嘘道:“我不许你死。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的活着。”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活?”见金小姐已然认命,一丝绝望蓦然笼罩心头,打转许久的眼泪无论如何再也抑制不住,顺着中元的双颊簌簌而落。
二人哭了半晌,金小姐突然抱住中元,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抽泣道:“跟王妃说咱俩的事了么?”
“说了。”
“她怎么说?喜欢我吗?”
轻抚金小姐的柔背,中元无言以对,只得以袖掩面,泣不成声。
回身从抽屉里拿出平时常戴的那支蝴蝶钗,金小姐模糊着泪眼交到中元手中:“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玩儿,这支蝴蝶钗伴我多年,今把它给你,就算是个念想吧。”
看了看那熟悉无比蝴蝶钗,中元的心仿佛碎成无数个小疙瘩。每个小疙瘩似乎又都长出了爪子,挠得他痛苦万分,欲生欲死。
缓缓地把它塞进衣服里,中元又从怀中将手帕掏出,递给金小姐:“帕子已经洗过了,是我亲自洗的,你看看洗干净没有,要是没干净,我再拿回去重洗。”
接过帕子,问着那上面淡淡的皂荚味,又想起那日中元奋不顾身跳入水中的场景,一汩清泪又从金小姐眼中跃然而下,将刚刚凝成的泪沟冲刷得无影无踪。
再将她紧抱,万分不舍涌上中元眉间。此时,他唯一期盼的就是时间停顿,如此自己便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求求你,别离开我……”
猛地挣脱开他火热的怀抱,一丝无情故作在金小姐那绝色姿容上:“你快走吧。我已经是子爵夫人了,你再呆在这里,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凝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金小姐,中元一时不知所措:“不!我不要名声……我只要你……”
“再不走,刘家的人该起疑心了。”
金小姐决然的神色让中元万念俱灰。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不舍,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虽然极力让自己平静,可这话中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把刀,在狠狠剜着他那颗悲凉的心。
用手帕轻拭脸上的泪水,金小姐凄然转过身去:“你我有缘无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下告辞,就此别过姑娘,愿姑娘多多保重。”凝视着金小姐那微颤的身影,他仿佛看见在那袅袅婷婷般的身子里,一颗怆然无助的心正在滴着血,惶然退出闺房,却听背后又是一声轻唤。
“元。”
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等待着那最后的叮咛。
“忘了我吧!”
似乎连点头的勇气都没有,中元看着脚下那条已被泪水模糊的甬路,头也不回地走出金府。
还是那条走了不知多少遍的喧闹大街,只不过此时在他的眼中却显得十分陌生。看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也听不到往日的喧嚣哗闹、鼓噪争吵;更想不起往日的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已然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