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监狱规定,卜慌真的不想起床,更不想吃早餐,只想四平八稳的躺在床上,就这么躺上一天。
昨天晚上折腾到大半夜,卜慌才迷迷糊糊的睡着。站了整整十四个小时,整个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难受。两条小腿肿的泛着亮光,腰几乎失去了知觉,特别是那些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又痒又疼,越挠越痒,在急的他快要哭出声音的时候,不得不抹上张庆送给他的花露水,才略感舒缓,勉强睡去。
他心存疑惑:那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病残罪犯是如何熬过这一天的,又是如何坚持这么多年的?他只是站着并未干活儿,如果像他们那样一时不闲的忙碌,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感到迷茫:如果自己十几年的改造生活天天如此,周而复始,从未干过重体力活的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监狱?即便是活着出去了,会不会像在菜地里劳动的那些服刑人员那样,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甚至背弓如虾?如果真的那样,自己有何脸面去见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曾经共事的同事以及自己的亲朋好友,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又在哪里?
他想到过屈服。就像林正疆说的那样,给韩科长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承认自己的错误。如果那样,他就有重新回到小报编辑组的可能。天天坐在房子里,风不吹,雨不淋,太阳不晒,舒舒服服的过他的日子。但把说出去的话违心的收回来,这不是他卜慌做人的风格。即便是他收回成命,委曲求全,重新回到小报编辑组,用那么落后的设备怎么能作出一张好的报纸?报纸做不好,服刑人员不愿意看,参加省监狱比赛更无拿奖的可能,到那个时候,改造成绩没有,减刑必然不从谈起。让他一年不落地在监狱过完十四年的刑期,卜慌想都不敢想。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穿着黄马甲,等着出工号令的卜慌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我们监舍真的应景啊!左边坐着卜慌,右边坐着张庆,坐的同一个姿势,看的是一个焦点,目光是一样的呆傻,你们俩啊,绝配!”林正疆看看卜慌,再看看张庆,无奈的摇摇头。
“卜慌,出来!”正在这个时候,楼道口值班的民警走进监舍,对着卜慌说道。
卜慌站起身来,有了一种死刑犯上刑场前的感觉。一想到昨天一天的遭遇现在又要重演,他真的好害怕。
“把黄马甲脱了,去头上那间民警值班室!”值班民警说完,转身走了。
卜慌愣住了。去民警值班室干嘛?
“哎呀,不好了,老卜,弄不好要关你禁闭,你毕竟是得罪的韩科长啊,哪有干几天活就完事的说法?赶紧把这个装上,这个地方的禁闭室比入监教育监区的禁闭室严多了!”正在发呆的张庆一下子从床上跳将下来,打开储物柜,把几根火腿肠塞到卜慌的口袋里。
“不一定吧?我觉得不像。要关禁闭的话昨天就关了,为什么会等到今天。可有是什么事情呢......”林正疆挠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
“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去看看再说。老张,你自己要保重啊,驻监监察室的人要找你的话,说话要注意点,别给自己惹麻烦!”卜慌一边微笑着往门外走,一边嘱咐着身后的张庆。
其实,微笑是装出来的。此时,卜慌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紧张的要命。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完全是掩盖自己内心的忐忑,是几十年官场拼杀所锻炼出来的一种习惯,仅此而已。
张庆知道。但他没有说话,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卜慌走出了监舍。
还没有走到民警值班室,卜慌就发现今天的情况不太对头:监区长、教导员、肖副监区长以及唐警官全部站在办公室门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见卜慌过来,监区长首先冲了过来,一把薅住卜慌的衣领:“卜慌,你给我听好了。前天你给我惹了麻烦,这件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不再追究。今天,监狱长来了,你小子给我说话注意点,要是再把监狱长得罪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有十几年的刑期,知道惹怒了我,后果你自己清楚。知道了没有?”
“知,知,知道了!”卜慌被监区长吓坏了,想到没想,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
“进去吧,监狱长在里面等你!监区长的话我就不再重复了,记住一句话,千万不要把你当人你非要往猪圈里钻!进去吧!”肖刚板着脸,严肃的说道。
除了入监第一天,肖刚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跟他这样说过话。卜慌又吓了一跳。
颤巍巍的喊了声“报告”,在得到允许后,卜慌心惊胆战的走进了民警值班室。
前腿刚刚迈进值班室的门口,卜慌的心里就开始发抖。他看到了韩科长,那个一直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的韩科长。
他看到了在入监教育监区时认识的高风,那个因职务侵占被判刑十年、身患糖尿病和心脏病,在一次出操锻炼时晕倒的那个高风。他来干什么?
他看到了坐在办工作后面的一个中年人,一个身着警服、佩戴着三级警监肩章的中年人。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海福监狱的监狱长。卜慌心想。
“你就是卜慌?”还没等卜慌缓过神来,那个监狱长模样的中年人就面无表情的问道。
“是,是,警官。我是服刑人员卜慌。”由于不知道是谁,卜慌只是按照惯例叫了声警官。
“哈哈哈哈,别紧张。在外面的时候大小也是个领导,这么紧张干吗?我是海福监狱监狱长雷声。今天找你谈个话,你没什么意见吧?”雷声先是哈哈笑笑,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卜慌没有说话。他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韩科长站起身来,冲着直直的站着的高风招招手,就想往办公室外面走。在走到卜慌身边的时候,卜慌冲着韩科长鞠了个躬:“韩科长......”
“怎么了?还想跟我辩解一下吗?昨天干活儿是不是不太累啊?”韩科长停下脚步,看看低着头的卜慌,然后不紧不慢的说。
“不,不,韩科长。那天是我不好,违反了监规纪律,不注重身份意识,惹您生气了。请您原谅!”说完,卜慌地下了头。
“嗯,知道错了就行了。不过,你的愿望也是为监狱好,为做好工作,并不是专门针对我。而且,那天我也是太着急了,说的也不完全对。没事儿了,没事了!”韩科长微笑了一下,拍拍卜慌的肩头,走出了办公室。
“你那天跟韩科长讲的事情,他回去跟我汇报了。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服刑人员办报纸给服刑人员看,这在监狱历史上还是个新鲜事,是新环境下繁荣监狱文化、提高罪犯思想改造质量的一项重要措施。再说了,办报纸是个非常专业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当初你们监区和教育改造科打报告申请购买设备的时候,监狱领导的意见不统一,出现了问题。韩科长回去后说了你的想法,我觉得有道理。我们监狱经济条件不好,但再穷也不差这几个钱。现在呢,监狱已经派人去省城给你们买电脑和打印机去了。去县报社为你们购买新闻纸的人也该回来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做好准备工作,把这个报纸办好。你要的设备、人员我给你,我要的结果你能不能给我呢?”雷声一边喝茶,一边笑着问。
“报告监狱长,我一定会努力办好狱内小报,绝不辜负监狱领导的信任,把咱们监狱的小报办成服刑人员最爱看、整个省监狱系统最好的小报!”卜慌信誓旦旦的说。
“关于找一个熟悉电脑并且能用电脑排版的人,我们找了在四监区改造的服刑人员高风。他原来是蓝海市人民银行的一名干部,自己说对电脑操作很熟练。今天我也给你带来了,你先试试看,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是,监狱长!”
“那个从六监区调来的犯人张庆是不是跟你在一个监舍?”
“是的,监狱长。肖副监区长说他是调来跟我们一起办报纸的。现在跟我住在一个监舍!”
“他最近表现的怎么样?”
“就那么回事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毕竟报纸还没有开始办,具体什么情况不是很清楚。只是......”卜慌犹豫了一下,不知后面的话是不是应该说。
“服刑人员注重身份意识是好事,但只要是利于改造、利于监狱的,就应该说。不要有什么顾虑,说下去,只是什么呀?”雷声用双眼盯着卜慌。
“只是张庆的身体太差,经常犯病。而且他得的病也不是一般的病,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我担心出事情。再者,报纸如果开始办,前期肯定很忙,加班加点是正常的事情。他的身体能撑得住吗?”卜慌不无担心的说。
“嗯,张庆的情况你们监区领导给我讲了。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之所以把他调到你们小组改造,主要是因为他的思想问题,同时也照顾到了他的身体。平时的改造中,不要给他压太重的担子,防止他产生对抗情绪。能干点什么就让他干点什么,不干什么也不要指望他。一个关键:不要出问题。知道了吧?”监狱长严肃的说。
“是,监狱长!”卜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响亮的回答道。
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肖刚走了进来。他走到监狱长身旁,小声说道:“那个从六监区调来的张庆,不知怎么知道您今天来了。现在在监舍里吵着闹着要见你。监狱长,您看......”
“嗯,你把他带过来吧。”监狱长点点头,然后转向卜慌:“卜慌啊,该说的事情我给你说了,剩下就看你们的了,不要让我失望。你回去吧!”。
“是,监狱长!”卜慌答应着,赶紧走出了办公室。
在往监舍走的半路上,他看到唐警官正带着张庆往这边走。二人相遇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卜慌用疑惑的表情看着张庆,张庆则送给了卜慌一个微笑。
但,自从张庆走进民警值班室见监狱长那一刻起,直到吃完晚饭准备睡觉,张庆还是没有回到监舍。
卜慌心里惴惴不安:不会出什么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