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警官来到卜慌的监舍,通知他与菜地的服刑人员一起去劳动。
在走出监舍的那一刻,唐警官将一件黄马甲扔在卜慌面前:“肖副监区长安排的,去菜地当个管事犯吧,不用干活,协助民警把人看好就行了。顺便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了。你呀,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能干那种事情呢?韩科长什么人啊?我们民警见他都害怕三分,你一个罪犯却想着法的跟他犟嘴,简直是活够了!”
卜慌没有说什么,穿上黄马甲,坐在床上等着出工。
昨天韩科长走后,他几乎一夜没睡。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知道得罪韩科长的后果,但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自己虽然是个罪犯,但他的所有想法都是在为监狱着想。用那个破的不能再破、老的不能再老、落后的不能再落后的油印机办一份寄托着监狱领导希望的狱内小报,他卜慌没那个本事。再说了,如果现在应承下来,将来办不好报纸,自己就没有改造成绩。没有改造成绩,减刑从何而来?既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下地干活,真真实实的投入劳动改造,用自己的改造表现获得减刑。
“你瞧你干的这是什么事情?好好的改造岗位让你自己亲手断送了。他让你用什么办报纸你就用什么办不就得了?办不好又不找你的事情,你干嘛死犟啊?”已经嘟囔了一天的林正疆看看穿着黄马甲呆坐在床上的卜慌,气不打一处来。
“我觉得老卜没有做错,他做的是对的!”没等卜慌说什么,同样坐在床上发呆的张庆突然插话道。
“嘿,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穿到一条裤子里去了?那好,老张,你说他卜慌为什么做的对,我还真想听听你的高见!”林正疆翻着白眼,看看张庆。
“如果老卜接下那个设备,证明他能用那个设备办好报纸。你也不长长脑子,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用那东西办报纸,还想在省监狱拿奖,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到时候真要办不好这报纸,拿不上奖,监狱就会怪你卜慌,说你没有干好。如果真的那样,你卜慌还想减刑啊?门儿都没有!”张庆看着林正疆说道。
“设备是他们给的,办不好报纸是监狱的事情,与卜慌有什么关系?能怪罪他?到时候不会说啊?”林正疆噌的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冲到张庆面前近乎怒吼的说道。
“你是谁啊?你是个罪犯,跟监狱民警讲道理嘛?你再有理有个屁用!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张庆没有被林正疆的举动吓到,同样站起身来,用手指点着林正疆的额头,平静的说。
“好了,你们别吵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你们就省省心吧!”一直没有说话的卜慌站起身来,微笑着走到张庆和林正疆面前,轻轻的拍拍两个人的肩头。
“卜慌,出工!”菜地分队的主管民警周警官走到监舍门口,冲着卜慌招招手。
三监区的菜地就在距离监区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是一片由五十多亩土地组成的而一个“大菜园子”,所种植的各类蔬菜全部供应本监区罪犯食堂食用。而负责种植和管理菜地的,则是在全监区近千名服刑人员中精心选拔出来的“老病残罪犯”。
由于路不远,卜慌他们也没有坐车。而是排成长长的一队,在三名武警战士和三名狱警的押解下,走着去往劳动现场。
卜慌身穿黄马甲,按照民警的安排,走在队伍的最后。
虽然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但看着眼前的情景,卜慌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走在他前面的几十名罪犯,清一色的老、病、残。走路东倒西歪,说话颤颤巍巍。更可笑的是走在队伍一侧的那个管事犯,还一本正经的喊着一二一,而回应他的则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呻吟声。
就这帮人,还需要武警押送?让他们跑也地能跑的动啊!
就这些老弱病残,还干活呢?真也为难这些狱警了。
卜慌笑笑,习惯性的摇摇头。
“卜慌,听说你分配到我们监区是专门办那个什么报纸的,怎么突然就混到我这个地方干活儿了呢?”走在他身后的狱警周警官好奇的问道。
这个周警官卜慌见过。有一天,他和唐警官到过卜慌他们监舍,就是这个周警官,还向他请教过如何写论文的问题。
“报告周警官,我可能犯错误了,警官让我劳动改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由于见过面,卜慌没有丝毫的紧张。
“还‘可能是犯错误了’?你的错误犯大了。早晨在餐厅吃早餐的时候,我听唐警官说了你的事情。你胆子好大啊,竟敢跟韩老虎顶嘴,我看你的好日子是到头了!”周警官哈哈大笑几声,然后对卜慌说道。
卜慌尴尬的笑笑,没有说话。
“这也好。实在不行的话我跟监区领导说说,你就在我们菜地分队当管事犯得了。有你在,我们分队今后的总结啊,汇报啊这些东西我就不用操心了,你看怎么样?”周警官往前走了走,站在卜慌身旁说。
“周警官,我是服刑人员,一切行动听从警官的安排。我自己哪能做的了主啊!”卜慌赶紧应承道。
“嗯,今天晚上回去我就去找监区长说说这事儿,有个笔杆子在旁边,我地省多大劲儿啊!”周警官一边轻声的儿嘟囔着,一边往前走。
“大爷呀,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如果成真了,你让我天天跟这些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的人混在一起,等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还不成了傻逼了呀?求求你了,千万不要这样!”听着周警官的自言自语,卜慌吓得要死,心里默默的祈祷着。
不到两公里的路,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虽然走的速度让卜慌感到心急,但真正到了地方,眼前的景色还是让他惊叹不已:一眼望不到头的菜地被换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方块,每个方块里,种满了各种蔬菜。秧子上挂满了果子的西红柿,一根根垂帘般吊着的长豆角,翠绿的像要滴水的油白菜,躲在瓜秧下或直露或娇羞的藏着半张脸的大南瓜......眼前的一切让从小就在城市长大的卜慌惊叹不已。
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放眼整片菜地,在行与行、陇与陇之间,杂草少得可怜。裸露在外的黑土地透露出勃勃生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说这一定是一位经验老道、勤劳智慧的种田高手的杰作,而绝对想不到,这竟然是一群老弱病残的服刑人员管理的土地!
“监狱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一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老弱病残罪犯,竟然能把这么一大块土地收拾的如此井井有条,是怎么做到的啊?”卜慌心里默默的感叹着。
有了第一次与林正疆一起当管事犯出工劳动的经验,卜慌熟练的和其他几名管事犯一起,按照民警的指令,在需要劳动的地块四周插上五颜六色的警戒旗,然后,站在警戒旗外,看着在田间劳动的服刑人员的一举一动。
在马上就要到达劳动现场的时候,周警官告诉他,他的任务就是站着,一整天站着,而且必须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站在警戒旗外,和另外几名管事犯一起,观察正在劳动的服刑人员的一举一动,防止他们打架、吵架甚至脱逃。
“他们连走路都难,还能脱逃吗?”卜慌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没有说出口。因为说话,他已经给自己惹了麻烦了,他不愿意重蹈覆辙!
站着看别人干活——在没有经历过之前,卜慌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但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真的知道了什么是痛苦:两腿酸胀,脑子发晕,汗如雨下。他真想来回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但一想起周警官的话,再看看其他几名一动不动的管事犯,他还是忍住了,咬着牙坚持着。
八月的骄阳像张火伞,中午,天空亮得耀眼,好像一大张烧烫了的白马口铁板。菜地周边的柳树枝一动不动,树影缩成了一团,蒙着一层尘土的叶子都蔫蔫地打卷了。挂在天上的太阳就像一颗刚烤熟的地瓜,把大地烫的红通通,热腾腾,连各种小生物都不放过。武警战士身边的警犬吐着舌头,发出一阵哈哈的声音;菜地里的花儿也被晒得瘦骨如柴.穿著短袖的武警用手上的不停的搧着,还是抵挡不了太阳的威力,一个个大汗淋漓。而正在地里干活的服刑人员则一个个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的地方。但他们并没有因此也不敢因此停下手中的伙计,一如既往的干着。
“什么时候吃午餐呀!顺便凉快一会儿,都快热死我了!”离卜慌不愿的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无奈的发着感慨。
“我也是这么想的!”卜慌心想。
但卜荒没有想到,利用午饭的时间凉快一阵儿,也仅仅是一阵儿的事情,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
天上的太阳终于有了“下班”的意思,在卜慌的期盼中一点一点的向西移动。卜慌心里有点高兴,再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可以收工了,痛苦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回到监舍,第一件事情就是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呆一会儿,打死也不会起来!”卜慌心里美美的想着。也许是有了目标亦或是目标愈加接近的原因,卜慌感到一阵轻松,快散了架的身子顿时来了精神。
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嗡嗡”声把卜慌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像孙猴子抓虱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
原来。海福县的“特产”——蚊子“上班了”。成群结队的蚊子像一只只饿了好几天的精灵,黑压压的一片,从天而降,直接扑到卜慌的身上,争先恐后的咬了起来。而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卜慌一时慌了手脚,张牙舞爪的跳起舞来,顾前顾不了后,顾左顾不了右,那种又疼又痒又无计可施的焦虑几乎把卜慌逼疯。
“卜慌,干嘛呢?给我站好!”坐在树荫下正在与另外一名狱警下象棋的周警官对着卜慌吼叫道。
卜慌赶紧停下手上的动作,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任凭一群又一群的蚊子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啃咬着。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的流淌着,把卜慌满脸的灰尘冲出一道道弯曲的小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