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今天要去海福县城,卜慌起的特别早。天才蒙蒙亮,监区大院内,除了几只不知趣的麻雀飞来飞去的偶尔干嚎两声之外,寂静一片。而监舍内的林正疆等人还在呼呼大睡。特别是林正疆,睡梦中还不时的砸吧嘴,似乎在享受着一顿丰盛的宴席,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个吃货!”卜慌心里笑笑,然后,轻手轻脚的在监舍里来回走着。
也许是重型工业较少、没有污染的原因,海福这个地方最大的优势是环境好,没污染。特别是清晨,空气湿润且掺杂着一丝甜甜的味道,新鲜的让人恨不得一直张着嘴。
但此时的卜慌却不能走出监舍半步。因为监狱有规定,不到起床哨吹响的那一刻,任何人不得走出监舍,否则就是违反罪犯就寝制度,会受到处罚的。
所以,卜慌只能在这个二十几平方米的监舍里来回踱着步子,闻着满监舍的汗味、臭脚丫子味来回的转圈,本来紧张、复杂的情绪变得愈发急躁起来。特别是一想到要让他这个曾经的政府官员在一大群现任的政府官员面前一字一句、声情并茂的痛骂自己,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默默的接受吧!
正在他满房子乱转、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管事犯轻轻的走了进来,悄悄的对他说:“卜老师,监区长让你到大门口去,他和韩科长在那里等你!”
卜慌赶紧走到窗前,对着窗户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走出监舍,向监区大门口跑去。
来到海福县县委大楼前,卜荒有些吃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卜慌绝对不会相信,一个在中央都挂了名的贫困县,县委办公大楼竟然如此气派。仅从外表看,比富得流油的蓝海市市委的办公大楼还要豪华。
海福县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老百姓生活在贫困线之下,有百分之三十的老百姓不能温饱,全县有近两千多名适龄儿童因为没钱交学费根本上不起学或中途辍学——这是卜慌在肖监区长办公桌上的一份简报上了解到的信息。
“老百姓的死活都不管,却要盖这么好的办公大楼。那这个大楼里要有多少贪官呢?还让我们给他们做什么警示教育,能有什么用处啊!形式主义!”卜慌一边跟着韩科长往大楼里走,一边习惯性的摇摇头。
“韩科长,参加今天警示教育的干部已经在会议室里就坐,其他监区要发言的几名服刑人员已经到了。咱们马上就要开始!”走到办公楼门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迎了出来,一边跟韩科长握手,一边笑着说。
“麻烦你把这名服刑人员交给我们的民警,我到会议室看看。”韩科长指着卜慌说道。
在这名干部的带领下,卜慌走进了一个装修优雅的会客室。刚一进门,他还没有来得及站稳,突然被一名服刑人员拦腰抱住:“卜慌,怎么会是你呀?”。
卜慌一愣,看看面前的这个人,立即惊喜的跳将起来:“贾喜,怎么是你呢?”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刚出了监狱的大门,就把监狱的制度都忘记了?”卜慌刚想说话,押送他们来的警官黑着脸小声训斥道。
两个人赶紧松开还在紧紧握着的双手,悄悄的坐在沙发上,再也不敢吭气。
隔着两个沙发,卜慌和贾喜互相对望着,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卜慌看到了贾喜眼角流下来的泪水,而他,眼角发潮,故意扭过头去。
对于贾喜,卜慌再熟悉不过。在社会上的时候,贾喜是蓝海市天宫区主管土地、建设的副区长,经常和他在一起开会,工作上的交集也很多。几年下来,卜慌对这个生性耿直、敢作敢为的贾喜十分敬佩,从而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在卜慌还被关押在蓝海市看守所的时候,就听说贾喜因为受贿十万元被判处了十年有期徒刑,送往监狱改造了。卜慌没有想到,他也在海福监狱,更没有想到的是,两个吃喝不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竟然在这个特殊的不能再特殊的地方通过一个特殊的机会见面!
贾喜出事的时候,卜慌还在蓝海市规划国土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风生水起。他出事以后,作为平时的“铁哥们儿”,贾喜的妻子第一时间找到了他,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所以,卜慌对于贾喜“受贿”十万元的案子的前因后果知道的很清楚。
贾喜是山西大同人,后来参军来到了蓝海市。官至营长以后就地转业,从临海市建设局的一个副科长干到了蓝海市天宫区副区长。
贾喜虽然是个正宗的山西人,但他完全没有山西人固有的那种圆滑。说话直来直去,办事雷厉风行,完全一副北方汉子的作风。由于做人不够圆滑,办事不留情面,又缺少官场上必须要有的城府,所以,他得罪了不少同事甚至领导。但由于他工作能力超强、成绩表现突出,几年来为蓝海市城市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深得蓝海市民的信任和爱戴,在蓝海百姓中,贾喜有着“城市美化大师”的称号。良好的口碑,让那些视他为对手的同僚、经常被他的“直肠子”折磨的无可奈何的上级对他爱恨交加,无计可施——尽管他因此丧失了很多次升迁的机会。
是金子总会发光。贾喜勤政为民、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的良好表现和在广大市民中的良好口碑以及为蓝海市做出的突出贡献,还是得到了新任蓝海市市委书记的高度认可。在一次市委常委会议上,这位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力排众议,将他列入副市长候选名单,与另外一位候选人一起,竞争蓝海市副市长一职。
在公示期还剩下一周、已经基本确定贾喜胜出的时候,他却出事了。
有一天下午,贾喜去乡镇检察工作还未回来,正在忙着准备晚饭的妻子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打开门一看,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前并递给她一个厚重的公文包:“大姐,这是贾区长的公文包。他在去我们单位检查工作的时候忘在了办公室。我下班刚好路过你们家,就给他带了回来,请您转交给领导。”
早晨出门的时候,贾喜告诉妻子自己要下去检查工作,所以,这个陌生人说的话她也没有多想。再加上他十分了解贾喜丢三落四的坏毛病,所以,就毫不犹豫的接过了公文包。
贾喜回到家后,着急忙慌的喊着吃饭,所以,妻子还没来得及说他那个公文包的事情。可刚刚把饭菜端上,正准备吃饭的时候,门铃声又响了。贾喜站起身来,打开门一看,市检察院的几个人站在门口。贾喜认识其中的那个副检察长,以为有什么事情向他请示,所以忙闪开身子,礼貌的让他们进了房子。
“贾区长,有件事情我们需要向您求证一下”那位副检察长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对贾喜说。
“有什么事情请坐下讲。这里是家,不是我的办公室,没必要那么客气!”贾喜一边忙着让妻子给客人搬椅子,一边笑着说。
“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给您送来了一个公文包?”副检检察长没有坐,而是继续板着脸问眼前的贾喜,其表情和口气,完全没有了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公文包?什么公文包?我不知道啊!”贾喜疑惑的看着对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正在忙乎着给客人沏茶倒水的妻子转身进了贾喜的书房,然后拿出那个公文包:“刚才一个小伙子送来的,说是你在检查工作的时候把公文包忘到了他们单位,特意给你送来的。”
还没等贾喜做出任何反应,那个副检察长便一步上前,夺过贾喜妻子手中的公文包,手脚麻利的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把包里的东西倒在贾喜的餐桌上。
一大堆崭新的百元面钞!
贾喜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转过头来愤怒的看着妻子。而妻子则被撒满一桌子的人民币吓得瘫软在椅子上:“老贾,那个人把这个包交给我以后,我看也没看就放在了你的书房,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是钱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贾区长,根据匿名举报,我们怀疑你有利用工作之便收受贿赂的嫌疑,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没等贾喜回答妻子的话,那位副检察长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随后,几名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把贾喜围了起来。
贾喜没有说什么,轻轻的微笑了一下,看看已经泣不成声的妻子,平静的说:“不怪你!”。
说完,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走出了家门。
三个月过后,贾喜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再后来,刑满释放的他回到蓝海市的家。没有一年的时间,年仅61岁的贾喜悲愤交加,郁闷而死——这是后话。
“别人设下的圈套,防之不及啊,兄弟,这就是命!”随着会议的开始,海福县负责陪同他们的人都进了会议室。会客室里只剩下了正在等待发言的几名服刑人员和一位监狱的民警。也许是没有外人的缘故,对于卜慌和贾喜的小声交谈,这位民警并没有像刚才一样阻拦,而是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专心致志的玩着手机。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好吧?”卜慌回过神来,微笑着看着贾喜。
“劳改犯吗,有什么好不好的?能活着就不错了。”贾喜尴尬的笑笑:“卜慌,咱们也是缘分啊!在外面是铁哥们儿,坐牢都往一起凑!”
“行了,别自娱自乐了,都混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卜慌摇摇头。
在卜慌的心目中,他贾喜可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桀骜不驯,性格刚烈,做事雷厉风行,眼里不揉一粒沙子,是卜慌想当年所崇拜的偶像。可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世事弄人啊!
“卜慌,你现在可是海福监狱的名人啊。省监狱的《新生报》几乎每期都能看到你的稿件,整个海福监狱的民警和犯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你名字的!听我们监区的监区长说,等你入监教育一结束,就把你要到我们监区去。你还成了香饽饽了!”贾喜拿起身边的一瓶矿泉水,一边喝一边对卜慌说。
“哎,对了,贾喜,你服刑的那个监区怎么样?我……”
“卜慌,该你了,快!”还没等卜慌把话说完,韩科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着急的对着卜慌招手。
推开会议室的后门,卜慌看了一眼会议室内黑压压的人群,赶紧低下了头。他不敢仔细的看会议室,因为这个熟悉的环境会让他更加失落;他不敢正眼看所有人的面孔,因为他们异样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他感到屈辱和难受。他低着头,走到发言席前面,拿出发言稿,照本宣科,竹筒倒豆子般的念完。然后,听着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满头大汗的走出会议室。
回到会客室,贾喜已经走了。本想跟他好好聊上一会儿的卜慌感到十分的失落。
在回监区的路上,卜慌满脑子都是贾喜的身影,和刚才发言时,台下那一双双刺向他的异样的目光。他在想:道德修养的缺失、自我约束力不够、经不起灯红酒绿的诱惑以及自私贪婪、无节制的欲望,让他,让高风,让一个个比他官小或比他官大的人从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变成了一个个让人唾弃的罪犯;尔虞我诈、危机四伏的官场争斗,让无数个贾喜走下神坛,在四面高墙的监狱中望天兴叹。但,今天坐在台下一本正经的听他们发言的政府官员当中,有多少人能从他们的犯罪过程中吸取教训,从而悬崖勒马?又有多少人在内心深处讥讽着他们的失败并沾沾自喜?还有多少人听了他们的发言、看到他们近乎悲惨的结局后而惶惶不可终日?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目前他最关心也是唯一能关心的是他的未来,在监狱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