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一轮皓月当空照,清冷浩渺,遥不可及。
夫差在夷光的怀中苏醒,凝视着夷光恬静的面孔,抚摸着她的发丝,舍不得起来。
西施闪动的眸光皎皎如月,她听到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夷光,你不是要本王上天为你揽月吗?何不趁此良夜。”
夷光感动,不由得她说话,夫差一把紧握住她的右手,朝吴王井走去。西施也不言语,仍由他拉着自己走过冰凉的廊榭,可到了吴王井,两人往井下一看,水汽凄迷中却不见明月清影,只有暗自流动的黑暗。
西施差点就要“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她强忍着笑意,撒娇道:“大王,这儿哪有月亮啊?”
夫差挠了挠脑袋,似乎也犯了难,不好意思地说:“夷光呀,不如我们去别处宫中,说不定月儿顽皮,跑别处玩去了呢!”
“不依不依,臣妾日日呆在这馆娃阁中,哪有跑去别人宫苑中借赏月影之事?臣妾就想在自己宫中见到只属于臣妾一人的明月嘛!”西施不依不挠地撒娇道。
这可让夫差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扶住夷光双肩,讨好般劝慰道:“我的好夷光,你就将就将就,去别的宫阙看月亮好了,这灵岩山土石坚固,这馆娃阁又修在山顶,当时修筑馆娃阁,除了这吴王井与玩花池之外就没凿出第二口水井了呀!”
灵岩山又叫“象山”,山体圆缓,像一头卧伏的大象,裸岩累累,很少有溪流河涧,须凿穿山体,才能提取地下水。在山顶有两处水源已属不易,若要新开凿井池,先不说耗尽人力,光是开凿山体运走石料就需几月,这其中的开销花费又岂能计数。
可夫差终究是笑着应了,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夷光,在她耳边温柔呢喃,“好,本王答应你,只要我的夷光能够高兴,凿一口井算得了什么,就算这灵岩山是块寸草不生的干涸荒地,本王也要命人将江河之水引到这儿来!”
夷光听罢感动得就要落泪,同时内疚自责,右手的指甲差点陷进手心,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含泪笑着,双手与夫差十指紧紧相交。
馆娃宫外伍子胥双膝已然麻木失去知觉,夜深露重,淡薄的衣衫濡湿,又饱受夜风寒凉,风湿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环视四周,人影寥寥,很多大臣都受不了这长跪之苦,不顾君命起身归去了。
他在心中自嘲,也许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吴王心中还尚有一丝悔悟与不甘,哪怕是恻隐,可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异想天开罢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早就凉了一大半,老泪不争气地滚了出来,伍子胥不忍那些忠臣受苦,他回头沙哑着嗓子,劝道:“大王不仁,我等长跪也难以触动圣心,恐怕凭吾等之力,是无力回天了,诸位大臣,子胥在此谢过,请回吧。”伍子胥说罢朝众人俯身磕头行礼。
众人见状赶忙上前搀扶,怎奈双膝麻木,一时难以起身,他们悲愤,伤心,无奈,只能作罢,一干老臣许久才从双膝的麻木中恢复,起身准备离开,可伍子胥突然停住脚步,众大臣问他:
“伍大夫不回吗?”
伍子胥摇了摇头,摸着发胀的膝盖,皱眉道:“老夫先缓缓,你们无需待我,尽管回家吧。”伍子胥眼见众人走远,这才移开步子。
不过他前往的方向却与诸大臣相反,一片阴云遮住月之清光,伍子胥毅然决然踏进了馆娃阁的宫门。
月色醉人,夫差与夷光虽有管弦丝竹、莺歌妙舞相伴,可日日如此,不免也兴趣索然。西施回想起当初在浣沙溪畔与郑旦追逐嬉戏的场景,便觉得黯然神伤,那时虽无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珠宝玉翠,可也无拘无束,乐得自在。
她犹记得自己小时候一个金灿灿的黄昏,流金般的夕照洒在波光粼粼的太湖上,如在梦中一般,金光衬着菡萏莲叶的轮廓,妙不可言,真如金丝作画,碧玉添色,叫人目眩神迷。远处渔人晚归,吆喝着归家的小曲,满载一舟餍足,人影西斜,三三俩俩呼朋引伴,谈笑中迈着轻快的步伐,偶尔有倦鸟掠过绯色的彩霞,留下回荡不绝的啭鸣。
夷光被眼前安详宁静的画卷所迷醉,一时忘了手中的轻纱,一不小心一件纱衣被湖水冲远,眼看就要沉没,西施连想都没想便探身去拾,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从石台上跌入湖中。
还好江南女子总是精习水性的,儿时也曾与一伙女伴于水中嬉戏畅游,捕鱼、捞菱角,割藕根,这些都不在话下。
可此日天色已暗,那件纱衣竟一时不见踪影。西施焦急万分,这纱衣并非自家所有,可是要交还的,倘若遗失或损毁,自然要自家来赔偿这笔损失,可西施家徒四壁,父亲整日上山砍柴卖些柴薪维持生计,母亲也是个普普通通的浣纱女子,怎拿得出这笔钱呢?
夷光当时就在那附近一直找啊找,直到夜幕四合也未能将那件纱衣找到。无边的黑暗,永夜的寂静教夷光害怕极了,她一个人坐在岸边掩面哭泣,耳畔是不断回荡着的潮声,像是为她而哭泣。
渐渐地,湖上升起一汪明月,云翳四散,清光皎澈,当一人在空旷的湖边,独自面对着明月,心中悲伤便泛滥无边。夷光双眼幽幽地看着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碰触的月亮,泪水滴落在湖水中,将悲伤传到远方。
她不敢回家,心想黑夜不要过去,就让她一人独自啜饮着这孤独与忧伤,直到永远,再也不要饱受他人欺辱,再也不要为这卑陋的生命而蝇营狗苟。此刻她只想像只倦鸟划过天际,轻盈得不留下一丝痕迹。
一只瘦弱的手却突兀地打碎了她的冥想,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入残酷的现实。她知道是她,可倔强地不愿回头,只是发出淡漠的回应:
“你怎么来了?”
郑旦又轻快地拍了一下她的右肩,然后绕到她左肩,一脸灿烂的笑容,西施果不其然又中了她这一招,郑旦装作大人的口气:“孺子,不可教也!不是叫你别再上当了吗?没想到你还是这般不—开—化!”说最后三个字时郑旦重重地在夷光头上敲了三下。
夷光吃痛,两腮立马涨得鼓鼓的,像是在跟谁赌气,紧闭双唇意欲用沉默来反击。
郑旦却为她脸上阑珊泪痕吃了一惊,关切地擦去眼角一滴清泪,忙问道:“怎么,我的好姐姐又被谁给欺负了,我替你去教训他!”说着还一边撸起袖子,眼中闪出凌厉的“凶光”。
看着她的样子,夷光心中既感激,又觉滑稽有趣,忍不住竟“哧哧”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