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汴临,依山傍水,喧嚣繁闹。街面之上,南北客商,贩夫走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尤其上元节后,各地商贾云集京城,随行而来的浩荡车队竟将城中几条大街塞的水泄不通。汴临本就人山人海,如此一来方城之内更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好不热闹。
可城东却有一处角落独显僻静。一人高的篱笆墙将三间青砖瓦房围在当中。院子里,一条拴在木桩上的大黑狗警觉地望着墙外,但有三两人路过,它便面目狰狞,高声犬吠。
不远处的一条街侧,一群衙役三三两两地埋伏在彼此不远的几间民房后,密切地注视着前方这座的篱笆院的动静。
这院子虽不大,也就半亩来地,可在刑部侍郎陆永年的眼中却是个藏污纳垢之所。自从六百余年前越人的先祖被北狄蒙古赶到这片陌生的土地起,大越朝廷便时刻不忘亡国灭种的屈辱。他们痛恨蒙古人,对他们的一切都深恶痛绝。绰尔胡琴本是蒙古民间乐器,其声音甘美、浑厚,深得坊间喜爱,可就因为它是蒙古的器物,故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民间造卖。然而总有利欲熏心之徒心存侥幸,不顾朝廷法令,私自造卖,以此牟利。这篱笆院便是胡琴的造卖之所。
陆永年觉得自己就是个渔夫。此时,自己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大鱼上钩。只不过,何时收起这张大网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端掉一个胡琴作坊,这原本是个小得不能再的差事,身为刑部侍郎,自己根本无须亲临,甚至就连那汴临府尹也王之灿也无须过问,只要派两三个捕头带着数十衙役便可一蹴而就。
然而,今日一早,自己刚刚来到刑部,屁股还未坐稳,便接到了皇帝的口谕。
究竟是个什么作坊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自己这个从二品的侍郎亲自出马还不够,朝廷还要另派大员来督办。自己虽满心不解,却又不敢说出,只得稀里糊涂地带人亲临。
一阵马挂銮铃的声音让陆永年收起思绪。他循声而望,但见王之灿带着一干衙役和几十名御林军拥着两位翩翩少年行至近前。
用力眨了眨眼,陆永年认出马上的两位少年正是毅王府上的王子。看这架势,莫非他二人便是皇帝口谕中的钦差?皇帝为何要派这两位年轻的宗室来督办如此不值一提的案子呢?
马至近前,王之灿等翻身下马。来不及多想,陆永年忙上前接驾。
“臣刑部侍郎陆永年拜见二位殿下!”
至武帝急匆匆召中元和中秋进宫并无要事。昨夜宫宴上,灵云的一番话甚合他意。他原育有五子,前两个早夭,剩下的毅王、简王和睿王皆嗜酒如命,无一人深得圣心。但在隔辈人里,他最喜爱的便是毅王府的两位王子。这二人不但仪表非凡,且文韬武略俱备,声名也早已远播朝堂之上。
一个小小的胡琴作坊确实不必烦劳两位王子大驾。可膝下这三个儿子也的确不合至武帝的心。昨夜问计灵云后,他便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中元和中秋的身上。这件小事虽说不足挂齿,但对这对涉世未深的兄弟俩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历练机会。匆匆召二人入宫,让他们亲临督办以增长阅历,至武帝可谓用心良苦。
中元和中秋也把这趟差事看得很重。领旨离宫后,二人在汴临府尹王之灿的引领下,快马加鞭地奔来。特别是中秋,闻听要缉拿人犯更是乐得合不上嘴。他每日空练武艺,却总觉毫无施展之地。这趟从天而降的“美差”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中元倒是心存谨慎。一路之上,他一直眉头紧锁。虽说有刑部和汴临府鼎力协助,可毕竟自己身负皇命,无论如何都是大意不得的。
看着跪在马前的陆永年,中元从怀中缓缓掏出至武帝手谕:“陆永年接旨!”
见皇帝又有旨意,陆永年忙双手举过头顶:“臣陆永年接旨!”
一名御林军下马从中元手中接过谕旨转交给陆永年。
虽身为皇室宗亲,但两人并无官职,年纪又小,让一个从二品的朝廷命官如此恭敬着,中元感到实在有些担当不起。
“旨意已降,陆大人请起。”甩蹬下马,中元用手相搀。
陆永年起身站好将手谕打开,皇帝那清晰可见的谕字映入眼帘:朕今派毅王府两位王子督察尔等办案,命尔部与汴临府严加保护,不得有误。
原来自己的使命并非办案,而是保护两位王子的安全。陆永年恍然大悟,忙命人将手谕供好。
“陆大人,现今情况如何?”此时中秋也从马上跳下,身子轻盈落地时并无一丝声响的他语气中充满了迫不及待。
看着面前两位翩翩少年,陆永年的心狂跳不矣:“回二位王子,现已查明作坊内有老板伙计共十余人,卑职已命人暗暗把守作坊周围各出口,待探子进去将琴买出,三班衙役便进去搜查,人赃俱获。”
见陆永年安排妥当,中元不由点点头,可一想到此番到此是为历练,胸中的热血便不禁沸腾起来。
若是在外面远远地看着,那与置身事外何异?要想增长阅历就一定要进到作坊,亲自捉拿人贩。
打定主意,他紧了紧腰带对陆永年道:“一会我与秋王子随探子一齐进去。”
一句话陆永年吓得连忙摆手:“不可!不可!圣上手谕命卑职与汴临府保护二位王子安全,世子爷和秋王子在外督战即可。”
转头看了看院中的三间瓦房,中元神情淡然:“只是一造琴作坊,有何危险?我二人与探子一同进去,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这……”看了看身边的王之灿,陆永年一脸的无奈。
见陆永年犹犹豫豫,中秋不禁心中火起:“这什么这?我和大哥临来时,皇爷爷特意嘱咐我二人要亲手操办。再说,凭我这身武艺,纵使刀山火海,我又何惧?快唤探子前来。”
陆永年没办法,只得点手将探子唤来。片刻,一商贾模样的人跑至近前,躬身施礼。
“一会儿二位殿下与你同去。老板若问,你就说这两位才是东家。知道了吗?”
那人盯着中元和中秋看了一会,又看了看陆永年,半晌才点头称是。还是放心不下,陆永年又嘱咐了一番,这才放行。
三人信步来到作坊前。看见生人在眼前站立,院子里的那条大黑狗便汪汪地叫个不停。不一会儿,门分左右,一伙计出来,见是探子,便闪身放行。
走进房中,中元四下观瞧,但见墙角堆满了尚未雕琢的琴面和一捆捆的琴弦。一伙计正在当中的屋子刨木头。木屑随刨子簌簌落下,已将他的脚深深埋没。西屋,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坐在炕沿低头纳着鞋底,身旁的小凳子上,一个穿着白底绿边衣裙,斜扎马尾的小女孩,正拿着一只木头玩具独自玩耍。
不多时,一身着粗布青衣的中年男子走到探子跟前。
“来了?”
看到来人,探子立刻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郭老板!前日定的那批胡琴是否已经做好?”
“都做好了。”瞟了一眼探子身后的中元和中秋,一丝警觉的神色蓦然掠过郭老板的脸颊,“这二位是?”
“哦,这两位是我东家。”探子依计而道。
不安的神情依旧挂着郭老板的脸上。他仔细看了看中元,又打量打量中秋,见中秋身材魁梧,便不由皱了皱眉:“这位看起来像习武之人。”
眨了眨眼,中秋故作轻松:“老板好眼力。我是胡乱练些拳脚,可却打得不好。”
见郭老板的眼睛始终盯着二位王子,探子不免心中忐忑。害怕二人露出破绽,叫人起疑,他便赶忙递上一包银子:“郭老板,我们一会还有事,快些装货吧。”
接过银子在手中颠了颠,又盯看中元片刻,郭老板这才转身吩咐伙计:“快给三位客官装货。”
几个伙计忙出去准备。见装车还需功夫,中元便迈步走进西屋。陌生人的闯入让那纳鞋的女子深感不安。停下手中的活儿,她警惕地看着来人。当看清中元那副儒雅文弱,书生模样的外表,那女子便稍稍安心。盯看一会,她便不似先前那般紧张,又低头忙活起来。
摆放在墙角的一支胡琴引起了中元的注意。他走上前去,轻轻将它捧在怀里,观赏起来。这琴的做工十分精致,与要装车的那些截然不同。它的琴身乃是枫木所制,琴上弹弦用的是鱼鳞云杉。虽未上漆,但精心的做工和上好的用料使它无需再填任何颜色便可跃然怀中,款动丝弦。
看了半晌,中元心中蓦然升起一丝爱不释手的感觉。微微一笑,他不禁左手托琴,右手操起琴弓,随意在琴弦上一拉,那琴便发出了一声苍凉的音调,好似一位怜人站在身旁倾诉衷肠。
这一声惊动了女子身边的小女孩。起身放下手中的玩具,她笑意盈盈地朝中元走了过去。
“小惠!别和叔叔闹啊!”那女子的手依然不停地忙活,可余光一直落在小女孩身上。
“哦!”小女孩边答应着边来到中元身边。她先绕着中元走了一圈,然后又抬头打量起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人来。
中元见她的样子甚是可爱。那乖巧的脸蛋仿佛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乌黑的睫毛随着大眼睛上下挑动,睁闭之间透出一股聪明伶俐劲儿。
忽闪着眼睛看了中元半天,这女孩忽然张嘴笑了起来。
见这小女孩的门牙还未长齐,中元也不禁发笑。将琴放在一旁,他蹲下身,伸手揽过小女孩的一缕秀发。
“你叫小惠?”
没有说话,小女孩使劲点点头。
“多大了?”
还是没有回答,小惠那专注的目光似乎被中元的衣着所吸引。大概她之前从未见过如此衣冠华丽的人吧。
略一抬头,那女子倒是笑着接过话:“五岁了。”
“哦!”中元微微颔首。
不须一会,小惠显然和他熟了,一只白嫩的小手大胆地伸进中元衣内。
“小惠别闹啊!”怕她冒犯主顾,女子急忙说道。
小惠仿佛很听话,把手从中元的怀中拿了出来。女子见她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脸便一沉:“快给人家。”
说完又低头纳起鞋底。
小惠一声不吭,目光尽被手中的东西占据。
见小惠不动声响,女子再次抬起头。这回她看清了,小惠手中拿的是一块铜牌。虽然还隔着几步之遥,可牌上那四个字却犹如四把利刃,硬生生地插进她的身体。
毅王世子。
原来他们是官府的人!
方才还含笑的脸色蓦然大变,女子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跑到门口,大声惊呼道:“当家的!他们是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