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把车子停在这里了。
他几乎天天来,他的大脑像是被遥控,不听自己指挥,
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往返来去。
他以为自己的行踪,天知地知自己知,外人不知。
谁知道,北京大妈们的防狼意识深厚,她们的眼睛比侦
探还毒,心比头发丝儿还细。
这天傍晚,照例,他把车停在那个固定角落,坐在车内,窥探着那个院落。
他点燃一支烟,从他的角度,看向门大开的院子,偶尔可以看到凡一在院内忙碌的身影。
凡一今天在院里水槽处洗菜,在院里呆的时间比以往要长。
她把头发随意扎起来,绾到头顶,露出白皙好看的脖颈。
她弯着腰,仔细地埋头清洗。
那个神秘的小男孩始终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手里举着铲
子水枪之类的小工具,一会儿喷水,一会儿铲土,显得
比凡一还忙碌。
趁着凡一不注意,那个小男孩拿着铁铲,趔趄着独自走
到大门处,扒着门边,瞪着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
外面的世界。
探究了半天,见外面没什么可让他畏惧的,他的胆子渐
渐大起来,开始试探着一步步走出了门。
不用猜,这小孩肯定被大人告诫过,不许独自出院门。
小孩子擅自独自出了院子,凡一还在低头忙碌着,并没
有觉察。
钟一在车上看到这一幕,不由暗暗担心。
要是有个鲁莽的家伙,骑车不小心撞到孩子,或者,孩
子不小心自己磕着碰着,都很危险。
小家伙很是可爱,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很招人喜
欢。
他瞪着乌亮的大眼睛,四顾周遭。
很快他就像出笼的小鸟,欢快起来。他自娱自乐,嘴里
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小短腿剪刀似的迈着小碎步,乐颠
颠地奔跑着。
一个上身裸露的三十几岁的男人,闯入了钟一的视线。
那男人,手里攥着个酒瓶,踉踉跄跄朝小孩方向走过来
。
钟一的心揪紧了。
赤膊男人看见了小孩,也发现此时小孩是一个人。
男人环顾四周,见周遭连行人都没有,他喷着酒气,慢
慢靠近小孩。
钟一看清了这一幕,容不得片刻犹豫,立刻推开车门下
车,一阵风似的,三两步旋到那个不怀好意的男人面前。
他蹲下身,一把把小男孩搂在怀里。
他警惕地瞪着那个看起来不怀好意的醉鬼,“你想干什么?”
那个男人并不惧怕他,血红的眼睛赌徒一般,瞪了他一眼:“多管闲事多吃屁,这是我儿子,我想干嘛就干嘛,你管得着吗?”
钟一震惊:“你儿子?”
这孩子,明明见凡一一人带着的,除了董其昌,身边从没出现过其他男人的身影,这水晶般可爱的男孩,怎么可能,是这么个泼皮无赖般男人的儿子。
“是啊,就是我儿子,怎么着?”男子挺横的。
“你拿出证据来,有什么证据证明,这小孩是你儿子?
”打死钟一都不会相信。
他眼见凡一天天下了班,从托
儿所接这个小孩子回家,可从没见这赖汉接过一次,不可能是他的儿子!
“他娘的,活腻歪了,你算他奶奶的哪颗葱!跑这儿来充大尾巴狼!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你滚一边去。否则别怪老子手下无情,废了你丫的,你信不?”
那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举起酒瓶子,朝着钟一威胁般晃了晃。
钟一厌恶地睥睨着这个,满嘴酒气臭烘烘的家伙。
两人的吵嚷声惊动了几位遛弯路过的胡同大妈。
其中一个胖胖的,身材比较壮硕的大妈,拿着蒲扇使劲拍打那个男人的头,“二子,你又耍酒疯,是不?屡教不改啊,整天吊儿郎当,走东家串西家,除了喝就是赌,能学点好不?是不是想让派出所的片警同志,再带你去笆篱子学习学习啊?”
那个被称作二子的男人,用手臂挡着蒲扇的袭击,好似
挡着铁扇公主那把,能把人扇跑的铁扇子,变脸一般,嬉皮笑脸地辩解,“大妈,您得了吧您呐,我好好地见什么片警啊,咱这片的治安好着呢,片警人也都忙着呢,哪有功夫搭理我呀。再说,我早已经洗心革面重新投胎做人了,再不赌了。现在也就喝点小酒,这个您总不能也让我戒喽吧?”
铁扇公主大妈点点头,“嗯,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再
接再厉,二子。你好好表现,以后我们老姐们几个再帮你踅摸个外地姑娘,给你张罗一门亲事,再生个大胖小子,和和美美,好好过日子……”
“好咧,多谢大妈,您就擎好吧您呐。”说完,他猥琐
地笑着,斜了钟一一眼,嘴里叽里咕噜,蹒跚地离开了。
钟一见男人走开了,生怕凡一突然出院来看见自己,料想小孩无事,也想要悄悄离开。
只是,要离开,好像没那么容易。
几个大妈教训了酒鬼,也没放过他。
她们叫住打算离开的他,组成人墙把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小伙子,你是干嘛的,为什么天天开车来这里?天天守在这里,有什么企图,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一哑了,总以为自己就像是影子一样,没人会注意到
自己。
他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做得诡秘,行踪也无人能够掌握,没想到,自己早就在胡同大妈的监控之中了,他
不得不折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张口结舌,一时找不到理由来搪塞正义的大妈们。
大妈们没给他时间编理由,正想群起攻之,转眼看见一边玩得起劲的小男孩,“一一,你妈妈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啦?以后,不能一个人跑出院子,当心有坏人把你抓走,卖到那穷山沟里去,那样啊,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钟一来一旁苦笑,敢情几位大妈,把自己当成几个月来煞费苦心踩点的人贩子了。
这时才见凡一惊慌地从门内跑出来,边跑边叫着:“一
一,一一------”
看到几位大妈包围中的小孩,她定住了脚步,松了口气
。
她礼貌而熟稔地跟几位大妈打招呼。
看来,她跟这里的几位街坊都很熟了。
一个精瘦的老太太俯在凡一耳边,用整条街都听得见的
声音耳语:“凡一,你要小心点看孩子,不能麻痹大意
。看见没,这个人经常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打转,不知
道要干什么,你要好好看着一一,不要让他自己各儿出院子。现在这社会,啥人都有。有的人,看着穿得人五人六,像个人样,实际上,知人知面不知心,指不定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呢。”大妈们显然是指桑骂槐,
钟一冷汗冒出来,他知道,这些正义的大妈们的阶级斗争矛头是指向自己的。
凡一这才看见钟一。
“你怎么在这里?”她表现的并不惊诧,搂着孩子,平
静地问。
“我,我,我办事路过。”钟一突然口吃了,几个月来
的疏淡孤冷不见了踪迹。
是啊,该怎么解释,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自己恰巧出
现在凡一家门口?
“凡一,这人你认识啊?嗨,这怎么话说的,原来是熟
人。我们把人当人贩子了,这多不好意思。对不住了,
小伙子,你们聊,你们聊。”热心又正义的大妈们摇着蒲扇继续散步遛弯去了。
“这孩子是你的?”钟一单刀直入,终于吐出了心中的
疑问,这疑问憋在心里太久了,都要长毛了。
“是我的。”凡一平视钟一,坦承,表情毫无波澜。
“孩子爸是谁?”钟一血往头上涌,语气凌厉,咄咄逼
人。
“跟你无关,你不需要知道。”凡一很冷淡,“我也没
有告知你的义务不是么?”
“我一定要知道,是不是那个董其昌?”钟一很执着,那气势,仿佛今天不知道答案誓不罢休。
“不是。”凡一否认,不看他,转身抱起孩子。
“那是谁的?不是董其昌的,那是……”钟一眼光掠着
闪电一般的光,还有谁会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心中忽
地再现起那个旖旎夜晚。
“……”凡一低头沉默不语。
“难道,这孩子是我……”眼中有惊喜和期盼闪过。
凡一抬起头,斩钉截铁截断他的话,“不是,不是你的
,你别乱猜了,孩子是继锋的,这孩子是继锋的遗腹子
。”
钟一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沉默了。
“妈妈,妈妈。”小孩的叫声,打断了二人可怕地对峙
和沉默。
“一一,饿了没有?我们回家吃饭饭。”凡一哄着孩子
。
“孩子叫一一?”钟一问。
“是,你是跟我进去,还是要回去了?”凡一抱起一一
,拍打着他裤脚上的脏东西。
钟一看出,话虽是这样说,凡一并没有真心请他进去的
意思,这样说,潜台词是:你该走了!
“我告辞了,还有事。”他不想自讨没趣。
再说,过一会儿,住在这里的夏晨和胡梅清,说不定要快回来了,现在这种情形,自己不想看见她们。
自回国后,自己为了找凡一,曾不止一次问夏晨和胡梅清凡一的下落,可是她们似乎对自己都很冷淡,好像对自己成见很深。
“好,你慢走,不送了。”说完,凡一就抱着孩子进院
里去了。
和以往不同的是,她进去后,轻轻关上了院门,不似以往,大门每天都洞开着。
钟一看着紧闭的两扇木门,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他一头钻进车里,心烦意乱地发动车子,发动了几次,
才发动着,他泄愤似的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孩子不是董其昌的,竟然是继锋的!
也就是说,董其昌目前和凡一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
关系。
刚开始看到凡一抱着个孩子,他愤怒过,生气过,绝望
过,失落过。
现在,听到凡一说,一一是继锋的孩子,不知道为何,
他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兴奋。
不是一家三口就好。
当初是不是,凡一发现自己怀上了继锋的孩子,所以才
隐匿起来?三年了,也不让自己找到她。
她是内疚么?无颜面对自己?
可是,自从他们再次相见后她的反应,她对自己的态度,又不像是抱着内疚的心态。
钟一开着车,一路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