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路上遇到凡一的时候,她正和那个什么画家谈笑风生,和自己在一起,她就变成了闷葫芦,这让钟一想不通,很不爽。
再怎么样,凭两人十几年的交情,也比刚认识几个月的人更亲近吧?为何每次,凡一见了自己,都是一副唯恐说错了话、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或许并未意识到,正是自己一手导致了目前这种局面,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毕竟钟一还年轻,想来只有二十出头,该怎样和凡一相处,相聚的时间太短,分开的时间太长,他还没摸索到方法和经验。但是,不管怎样,有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果,人人都会为自己一时的失误埋单的。
钟一很郁闷,故技重施,不理不睬,脸上结满了寒霜。
凡一写写算算,把独自郁闷的钟一晾在了一边。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凡一才抬起头,小声提醒沉默寡语的钟一,该回去了。
钟一依旧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淡淡说声好,就拎起外套,和凡一一道出了图书馆。
快到女生宿舍的时候,凡一长吁了一口气,暗想,终于要摆脱这个家伙了,真是一尊瘟神,好似生活有了盼头,脚下的步伐渐渐变轻快。
“慢着。”钟一突然一把伸手,揪住了疾步往前走,看阵势越走越快、似乎要小跑起来的凡一。
凡一没防备,被他拉了一个趔趄。
凡一也有些急了,“干什么?”回头瞪他,脸色同样不爽。
“有些话,我今晚一定要说清楚,否则我睡不着觉。”钟一凝眸回视着,路灯下凡一困惑瞪他的眼睛。
“什么话?”凡一纳闷。
“你是不是和我呆在一起不舒心?”钟一直言不讳。
“没有。”凡一否认。
“我看你和那个,什么画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和我在一起,脸拉得老长,黑得像包公。你不愿意我来找你?”钟一开始激动,平素略显苍白的脸泛起红晕,但是被夜色,还有这昏暗的灯光巧妙地默默掩盖了。
“你一会儿晴天,一会阴天,我怎么敢乱说话。”凡一抗议。
“只是因为这个?不为、别的?”钟一心下一松。
“当然,你以为呢?”凡一站定,等钟一把话说完,也好,把话摊开,比自己老是费心琢磨他飘忽不定、忽上忽下的心思要好。
钟一低下头,这时宿舍楼门在即,凡一挥挥手,“再见。”
凡一上楼之前,钟一忽然发声,“凡一,以后,我会改。”
凡一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脸上露出开心地笑容,“君子一言,切莫食言。以观后效。”说完欢快地跑上楼去了,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身体轻快得像只小兔子。
钟一思忖,蒋丽、于秋颖她们眼睛还真是毒辣,兔子这个词安在凡一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钟一堵了一晚上的心,一下子像是被疏通了,心血来潮,突然朝着空落落的楼道口,大声喊:“兔子!”
凡一已然走到二楼拐角,闻声从拐角窗户里探出头,“还有事?”她看见,楼管阿姨也被钟一这一声叫,走出了她的狭窄的小屋观看。
“没事,就随便叫叫。”钟一搓搓脸。
“有病啊!”凡一嗔斥一声,消失在窗口。
钟一笑了,这样的凡一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嗔斥笑骂,不再客套,不再小心翼翼,这才是夜王山那个喜形于色的女孩。这样的凡一,才是他喜欢看到的。
每次自己烦闷,凡一骂自己几句,自己貌似就会很开心,钟一觉得自己还真是贱。
高中时度日如年,大学时光白驹过隙。
凡一进大学第一个元旦即将来临。作为班长的董其昌跑前跑后,为元旦晚会做准备。蒋丽会跳民族舞,于秋颖会弹钢琴,于晴唱歌,胡梅清本来不愿参加,想趁元旦回家,但听说辅导员赵老师也要表演节目,就改变了主意。胡梅清说要表演一段诗朗诵,连不声不语的夏晨也说要表演吹口琴,来配合胡梅清的朗诵。也就是说,胡梅清和夏晨要共同表演一个节目。
只有凡一,拿不出像样的节目。她毛遂自荐说,那我就给你们服务好了,这么多人表演,总要有个人帮着拿拿衣服,倒倒水什么的吧。
画家反对,说本来班里女生就少,十来个女生,其余八十几个,全是男生。画家说,要让别班看看,他们班还有这么貌美如花的女生,也要证明,这所大学里出来的,不都是书呆子和恐龙,还有比整过容的明星,更要靓十倍的女生。
可是凡一,论乐器,乐器不通;想唱歌,唱歌跑调;朗诵,普通话不标准;跳舞,没学过,没基础。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也来不及。
凡一沮丧,大家都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自己好像一无是处。
凡一烦躁地在图书馆门前台阶下,踱来踱去,欲要等班长出来,告诉他自己没什么能表演的,推辞掉算了。
想不到,在这里又巧遇钟一。
彼时,钟一刚要进图书馆大门,不经意瞥见凡一在台阶下,像困兽一样,走来走去。凡一是背对着他的,并没注意到正站在门口的钟一。
他戏谑之心顿起,折回身,轻手轻脚走到凡一背后,伸出手,突兀地蒙住了凡一的眼睛。
旁边有个调皮男生经过,看来跟钟一很熟,朝他睒晱眼,轻声唱:“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凡一没动,她虽然好奇,但是想以动制静。小时候,继锋总搞这一套,习惯了,她偏偏不说话,作怪的人自觉没趣,自然会松开手。
可是,没有,凡一失算了。来人也不做声,凡一慌了。
“是谁?蒋丽?老大?”凡一胡乱猜着。
“画家?郑伟……”凡一都没猜准。
那个唱歌的男生还没走开,闻言大笑,接着唱:“从蒋丽到老大到画家,再到郑伟,就是不喊你的名字……”
钟一脸色真的不好,非常不好。
凡一终于挣脱了束缚自己的那双手。因眼睛处在黑暗中的时间稍长,乍一见光,视线模糊,迷蒙中只看到一个短发男生的影像,“画家,是你啊。”她说。
现在,钟一脸色实在不能,只用“不好”这个词来形容。
待到凡一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惊讶道:“钟一?”以钟一的性格脾性,料他不会做这种小儿科的动作,所以,凡一千猜万想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钟一脸色不佳,但是,好歹距离自己说“会改”的时间没隔多久,他还记得,所以很快,他就让自己平静下来。
问凡一在这里走来走去干什么,凡一会说等班长。然后把自己的苦恼跟钟一诉告了一番。
钟一沉默片刻,在脑海里苦挖计策,突然眼睛一亮,“我听说,唱歌跑调的人,唱戏却不会跑调,你不妨试试清唱戏剧唱段。”钟一出主意。
凡一摇头:“不会。”
“我有很多京剧磁材、碟片,有的唱段很经典,你去选一段,跟着学学。”钟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自从知道钟一晚上一个人、或心内郁闷时,时常喜欢静静坐着,沉浸在那唱腔悠长、迂回婉转的国粹中,她就暗暗视钟一为异类。他曾说,浮躁之时,听一听,就会让自己静下来,慢下来,祛除心内的不安、躁动。即便了解他,是自小受爷爷熏陶,仍然无法理解他。现在谁还会听这些东西?咿咿呀呀,一句话唱半小时,喜欢戏剧的大多是老头老太,还有一些京剧票友,年轻人都喜欢快节奏的,崔健的摇滚风靡一时。
可现在,他不但要自己也听,还要自己唱,无法可想。
他对凡一说,你就唱段青衣,简单的,就如《苏三起解》等。
凡一头摇得像要掉下来。
钟一见凡一全无兴趣,不愿意采纳,给不出凡一其他更好的建议,就怏怏离开了。
凡一独自一人继续留下来等着班长。
画家不消一会儿就出现了。他坚决反对凡一退出,说,还指望着她给本班争光呢。
听凡一好笑地提及钟一的建议,董其昌忽然来了灵感,手掌一拍,“对呀,有道理,你就来段戏剧唱段,说不定还是晚会上的亮点。你想,大家都唱歌跳舞,观众听烦了,看腻了,不觉新鲜,你来个不一样的,或许会出彩。”
“怎么你也让我唱这个?我要是不参加,晚会就不举行了?”凡一苦笑。
“放心,不让你唱京剧,京戏有难度,来段简单的黄梅戏怎么样,比如说‘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不介意给你当绿叶,你来织女,我来董永、董郎,正好我也姓董,如何?”董其昌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不要,太俗了。”凡一撇嘴。
“我有个熟人,是个黄梅戏票友,她还有行头借给我们,我去找她,让她教你一段。”董其昌很认真,不是开玩笑。
“我不行,没唱过。”凡一还是拒绝。
“就这么说定了。至于唱哪一段,让我那个朋友给你点建议。”董其昌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事情已然成定局。凡一暗想,豁出去了,唱不好,还唱不赖吗?
董其昌说道做到,果真请来了一位三十几岁的校外女子。哪里是什么票友,见了面,凡一才知道,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黄梅戏演员,非常有名。董其昌没解释怎么会请的动名家大腕,董其昌的能量深不可测。
那女子结合凡一的自身条件,给她选了一段《女驸马》里两段唱词:
烦你带信给李郎,
麒麟成对人成双。
……
手提羊毫喜洋洋,
修本告假回家乡,
监牢救出李公子,
我送他一个状元郎。
一招一式,凡一学起来很吃力,但是越学越深入,渐渐理解、容纳。每到下午,凡一就和董其昌一起出校门,转好几趟车,去女子所在剧院学习。
现在,他们已经停课复习,好在,凡一平素够认真,不必临考磨刀,不用担心期末考试,所以学习唱段全身心投入,没有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