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几天后,又来找凡一,看神情好似全然忘记了前几天的不欢而散,他告诉凡一,有个人知道她来北京,一定要见见她,约定好这个周末就去。
不管凡一怎么软磨硬泡,央求钟一告诉自己,他们要去见的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钟一就是神神秘秘不透露半分。
凡一挖空自己人脉库里所有的角落,也想不到,钟一神神秘秘,事先一点信息都没透露,一定要带她去见的人,竟然是自己初中时、教过自己的、下放知青陶老师,是那个曾告诉自己香山红叶炫美无比,激起自己对北京无限向往的陶老师。
说起陶老师能顺利回北京,还得感谢钟一的爷爷。中学时,钟一曾跟爷爷提及陶老师的情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想到爷爷竟然一直记得夜王山落魄的陶老师。爷爷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有关部门查清陶老师的情况,事情查明,罪名纯属小人诬陷,子虚乌有,陶老师在才得以被调回了北京,并再次回到之前任教的B大。
原来陶老师竟然是大学老师,在夜王山他只是个中学老师,带着沉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沉重帽子。
凡一乍见了陶老师既高兴又激动,还以为相见的这一幕只是蜃景。
自上了高中,陶老师也调走离开了夜王山,她就再没见过陶老师,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连陶老师回北京,也是听继锋爸妈说的,他离开时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
这么多年来,想不到钟一和陶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
陶老师见到凡一很激动,他是最近才听说凡一考到北京来,当即要钟一把凡一带来。他说,自己的眼光没错,当初就看好凡一,认定她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料想成真。
三个人在陶老师的办公室里促膝长谈。
在夜王山,陶老师教的可是中学语文,凡一原以为陶老师是个文学方面的人才,没想到,当初整天和同学们侃侃而谈,讲解古现代文学、剖析古诗的陶老师,竟然是Q大隔壁、B大的数学科学系教授、博导,而今可谓桃李满园。
现今,陶老师中年娶妻成家,已经有一个3岁的女儿,妻子曾是他大学师妹,一直倾慕于他,比陶老师小十几岁。
看得出,陶老师现在过得很幸福,尤其是提及自己的女儿时,话匣子敞开就搂不住。虽然他的鬓边已经隐隐显出了白发,但依然神采奕奕,雄风不减当年。
很晚了,凡一和钟一起身告辞,临别,陶老师问凡一,将来有没有兴趣考自己的研究生。他自己一生所学、自己的研究课题,想找个可以教授和托付的人,迫切希望自己的科研课题研究后继有人。
看到面前的凡一,他醍醐灌顶。
陶老师爱才若渴,很希望凡一归到自己门下。目前凡一就读Q大,将来如若读研,可以招致自己麾下。
仅仅有十几年,他就要面临退休,他早就拟为自己的研究课题找后来人,但是寻觅一直未果。
凡一一露面,陶教授感觉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凡一来访,让他看到了希望。
凡一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地拒绝,说自己对将来还没有任何打算,毕业后也许要回家乡,因为爸妈和继锋都在那里。自己要根据继锋将来的打算,再决定自己以后的走向。
陶老师殷切地问,不能叫那个继锋也来北京发展么,毕竟北京机会很多。
凡一不好再直接推脱,回复陶老师,以后会和继锋商量看看,而后再做决定。
陶老师还有重要的会要参加,他连休息日都很忙,一刻也不得闲。
他感喟说,自己有十几年的光阴都是在夜王山浑浑噩噩度过的,那十几年正是自己的黄金年华,想想都觉得是种浪费,现在自己争分夺秒,想要补回白白流逝的时光。
凡一看着陶老师有些浓重的黑眼圈,有些担心,“老师,你要注意身体。”
陶老师拍拍她的肩,“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哪天你去我家,我叫你师娘给你做好吃的。我家就在圆明园附近,距离Q大很近的。”
凡一和钟一跟告辞陶老师。
陶老师送凡一出门,临了还嘱咐她好好想想自己的提议。
凡一诚惶诚恐,说一定会认真考虑。
两人离开了B大。
刚刚和陶老师的一番深谈,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回校的路上,凡一依然神情激动,记忆的闸门开启,往事如滚滚流水倾斜而出。
她喋喋不休,回忆起自己在夜王山中学时,陶老师的一言一行,还有陶老师对自己的启蒙的影响,感喟陶老师已然霜白的鬓发。
她只顾自己开心激动,没有注意到身旁钟一异于寻常的沉默。
进了西校门,他们本该分道扬镳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凡一朝钟一挥挥手,“再见。”
钟一却没动,静默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宿舍吧。”自己率先往前走。
凡一跟上,终于觉察到了钟一的反常情绪,“怎么了?不高兴了?”
“没有。”钟一声调没有任何起伏。
凡一最近总感觉钟一动不动就发火,动不动就甩脸子,凡一心中不满,为此她还给继锋写信告了钟一一状,说钟一反复无常,就像是到了更年期的中年妇女。
钟一当然不知道凡一暗地里把自己比作中年大妈,要是知道了,他非崩溃了不可。
凡一看着他走在前面,有点孤独、有点执拗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有点难过,快步走上前,和钟一并驾齐驱,“钟一,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你讲出来,可能不能帮到你什么,可是,跟朋友讲讲,发泄发泄,或许对你有好处,别总是像别人欠了你二白吊钱似的。”
钟一仿佛没听见,还是闷葫芦一般。
凡一也有点气馁,“不要送了,前面就到了。”凡一指指楼门。
“你打算毕业后还要回夜王山?”钟一突然发问。
“啊?”凡一正在思忖猜测钟一烦恼的原因,钟一却转了话题,突然发问,她措手不及,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含含糊糊说:“我,我还没想好。其实,我还没想那么远,陶老师忽然问起,又让我报考他的研究生,我才那么说的。”
“你是随口敷衍的?”钟一问。
“嗯,也就随口一说。”凡一不想再接着这个话题不放,赶紧转舵,“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
“刚才是不开心,现在没有了。”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还咧嘴笑了笑。
凡一撇撇嘴,“六月的天,娃娃的脸,真是变得快当!”
钟一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狡黠地转了一下眼睛,突然伸出手,在凡一脸颊上拧了一把。
“哎,你干嘛,这样拧会成包子脸的。”凡一打开他的手,“很痛的,我也给你来一下,看疼不疼。”
钟一终于笑了,“你本来就是包子脸。”
凡一看他笑了,收住要做乱的手,“少爷,你别扭了一晚上,终于放晴了。”
“那还不都怨你!”钟一抱怨。
“莫名其妙,怎么怨我了?”凡一见他小孩子似的脸绽放了笑容,也不想再跟他斗嘴下去了,“好,打住,怨我。”
钟一把凡一送到宿舍门口,宿管阿姨已经在张望了,凡一紧走几步进到铁门内,把着关楼门的最后一秒窜进了宿舍楼,她边走边回头朝他喊了句:“回去吧,再见。”
目送凡一欢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钟一才转过身,他的脸上还有刚才没有褪去的笑意荡漾着。
身旁经过的女生,偷偷瞄着这个颀高的、脸上挂着莫名笑意的男生,都偷偷乐。在她们眼里,这又是一个为爱痴狂的男生。
回到宿舍,因为没带钥匙,叮当敲了一通门,一会儿,才听见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走来开门的是蒋丽,凡一乍见她,吓了一跳。她脸上涂着白乎乎的面膜粉,整个一白骨精。
于秋颖正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书。
凡一踮起脚,扒着她的床沿,问她:“仙子,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饿了。”于秋颖恹恹地,“你去哪了?”
凡一把去见陶老师的事讲了一遍。
还没讲完,一旁听了许久的蒋丽,陡然就伸出她的兰花指,指着不知好歹的凡一恨恨道:“你是傻了,还是苶了?陶老师亲自开金口要你报考他的研究生,你竟然,拒绝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报考他的研究生么?你他妈傻呀,我们宿舍怎么就生产出你这么个大傻妞!”蒋丽仰面落在自己床上,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蒋丽经常带口头语,她自己不觉得,渐渐宿舍里的姑娘们也都习惯了她的脏口,没人当真。只是当她巧笑倩兮,华衣款款,出现在男同学面前的时候,从不暴露这一惯性。
“我没傻,你别把自己拍傻了。”凡一调侃她。
于秋颖也搭话,“各有各命,想要的来不了,不想要的,推也推不掉。这就是命。”于秋颖的宿命论,这是她一贯的调调。
“你现在就饿了,晚饭没吃呀?”凡一转了话题,最怕她们刨根问底,没完没了的。
一直躺在床上看书,半天没说话的夏晨,这时扑哧一声笑了,“她吃了,还吃了肉。”
“啊,那么好。”凡一记得,食堂打饭阿姨好似得了帕金森,那双手,抖得厉害,明明见那勺菜上面有两片肉,正暗自兴奋之际,阿姨的手就不可遏制地抖起来,抖啊抖,抖啊抖,肉就不见了。为此,胡梅清还编了一首歌:“抖啊抖,抖啊抖,哪里有肉哪有我,哪里有肉哪有我。”
今天于秋颖竟然吃到了肉,运气不错嘛。
凡一正暗自羡慕仙子的好运气,蒋丽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在床上四脚朝天,手胡乱挥舞,不知道的人,不会以为这里是Q大女生宿舍,还以为是误入了疯人院。
“今天,今天仙子吃饭时,她吃到了虫子。”夏晨感觉不能再落井下石,强强抑制住笑,跟凡一解释说。
凡一愣了一下,本能的也要爆发大笑,但看于秋颖沮丧的样子,就靠着自己强大的内功,勉强收住了,装模作样地安慰:“虫子里面蛋白质丰富啊!”
一语罢了,三个人六只眼睛齐齐聚焦凡一,“明天就给你整上一碗白花花的蛋白质。”
此话一出,凡一顿时蔫了,老实了,一想到一碗白色蠕动的虫子端到自己面前,她就后背痒痒,心就像被虫子围攻,浑身难受。
她们食堂,只适合生存,不适合生活。胡梅清近期嚷嚷着要减肥,每到饭点她就抱怨:“这么超级难吃的饭,居然没把我饿瘦,看来要减肥,得另寻出路了。”
只有蒋丽看似不挑食,每次都吃得飞快。此刻她躺在床上,幽幽地道出真情:“每次我吃得超快,别人以为好吃,我是想,长痛不如短痛。”此言一出,宿舍里笑成一团。新生们吃到虫子还会大惊小怪,老生们吃到虫子,就会淡定的拣出来,继续吃饭,早就锻炼出了一个钢铁不坏之身。
此时,灯骤然熄灭,她们才惊觉,已经到了熄灯时间。
四个人兴致不减,继续秉烛夜谈。
宿舍六个姑娘中,只有夏晨是真正不挑食的,虽然有时她也说,稀饭能照人,油饼能当铁饼,但她从不浪费,吃的也是最简单的,能将就就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