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见那副高跷依然是簇新的,通体都是干干净净的,那木色略微显出了岁月流经的昏黄之色,越发显示出主人惜物如金,精心保存的心思。她就知道钟一带到北京来,肯定也没有玩过几次。
在书桌上边角,还整齐地叠放着一盒盒的磁带,摞起来,足有一尺高。凡一信手拿起一盒来看,却是自己不怎么感兴趣的,一盒盒的戏曲磁带,细看之下,都是京戏盒带,什么《白蛇传》、《定军山》五花八门。
“还说我老土,你还听这种东西?”凡一毫不留情嘲笑。记得小时候,在夜王山,钟一家的小院里经常飘出依依呀呀的唱腔,根本听不懂。
“起先,是我爷爷喜欢听这种带子,每天都放一段,时间一长,耳濡目染,后来我觉得也挺好听。”钟一解释说,“你也听听,很有韵味的。”
“我不听,我可听不懂。”凡一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自己好好欣赏吧!”
钟一自然是受爷爷的熏陶,耳濡目染,他的爱好也这么剑走偏锋。
最近,凡一喜欢上了小野丽莎,本来她并不知道东瀛的这位歌手,有一次,蒋丽把耳机的一端塞到她耳朵里,耳边响起小野慵懒轻松的声音,凡一立刻就喜欢上了。哦,对了,凡一最近的偶像是郭富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偶像不停的变化着,蒋丽说她不专一。
钟一喜欢国粹,这么老气横秋的爱好,跟他形象太有违和感了,让凡一大跌眼镜。
两人闲聊了了一会儿,凡一想起明天有大课,说要早点回宿舍看看书,预习一下,怕到时听不懂。
整个班里,几十号人,像她这样认真做笔记,认真上课听课,从不翘课的学生少之又少。班里面,她的笔记成为范本,手转手传抄,搞得凡一总找不到自己的笔记,最后辗转总会有人送回来,凡一也就任其发展,只要最后,还回到自己手里就行了。
告辞的时候,钟一爷爷已经不在,钟一说爷爷很难有时间休息,他们跟奶奶告辞,奶奶拉着凡一的手,嘱咐她经常来玩,凡一乐呵呵地答应着。
还是杨叔叔开车送他们回校。
依旧从那个小门出来,门口岗亭里已经换了值班人员。出来照旧查的很严。检查完毕,才敬礼放行。
车子停下接受检查的时候,凡一看见几只还没南飞的燕子,立在高高的电线上,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现出的词竟是:王侯将相、寻常百姓,这样的。于是不自觉,轻轻脱口念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凡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说完觉得不妥,讪讪笑了笑,悄悄吐了下舌头。
回头看钟一,他好看的脸已经挂了霜。
凡一知道自己这句话特不应景,于是干笑着说:“没说你!”掩耳盗铃,此地无银三百两!
钟一慢条斯理地说:“你是不是要说,我家是王侯将相,而你是寻常百姓?”凡一讶然,他总结得精辟,这么说也没错呀!
“凡一,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庸俗了?”钟一不留情面。
“你------我------”凡一气结,很多反驳的话堵在喉咙口,发不出来。
本来挺开心的一次做客,到最后两人说再见告别时,凡一竟有点落荒而逃、如释重负的感觉。
凡一从钟一爷爷那里返回,宿舍里已然人去楼空。
她无所事事,想起自己还有几件衣服要洗,床上床下搜罗脏衣服,塞在脸盆里,竟然满了。
抱了脸盆,慢悠悠去水房洗衣服。
没想到,于秋颖也在水房,她爱干净,床单、毛巾几乎天天洗,也不觉得累。现在她又洗了一大盆。两人靠在水池边,边聊天,边洗衣。
于秋颖以貌似不经意的口吻问凡一,“你今天去李钟一家了?他家住哪里?”
“就住那什么海。”凡一垂下眼帘,她不想撒谎,但是又不能实话实说,假装起劲搓着自己那件短袖衫,打算支吾过去。
“你再搓,这件衣服就烂了。”于秋颖也不点破。
其实,今天,她在南校门外,她无意中看见凡一跟着钟一上了一两黑色的车,车牌号她看得清清楚楚。据说,只有北京某行政机关才挂此牌照,钟一家的背景,昭然若揭。
在北京,马路上随便掉下个广告牌子,都能砸到个处长、局长之类的,北京官多如牛毛,显然,钟一家里不是掉个牌子就能砸到的那种背景。
于秋颖内敛、温婉,不像蒋丽那么多话,但也不沉闷,理性加知性,长得也不错。
有次熄灯后的卧谈会上,蒋丽让她坦陈有没有初恋。于秋颖惊人的坦白,说,有的。对方是个家境平常的男孩,学习也一般。蒋丽不信,反问,那你看上他什么?于秋颖沉思良久,才说,我喜欢他做事认真的态度,还有,喜欢他专注凝视自己的眼睛。
蒋丽嗤笑,“就这个?那现在你们还有联系么?”
“没有了。我妈妈知道了我早恋的事以后,找到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我猜也能猜出来。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理我了,我也没有去求他,我也要面子,有自尊,又有点生气,觉得他遇到这点小挫折就退缩了,挺失望的。”
“后来呢?”黑暗中凡一一直静静听着,蒋丽和于秋颖还以为,凡一睡着了。
“后来?大学估分说数,填志愿的时候,我遇见了他。但我没理他,在老师办公室,填完志愿,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就离开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从后面追上来,脸上都是汗,跑得很急。”
“他说什么了?”凡一干脆坐起来,仰视着上铺的床板问。
“他说,祝福我取得好成绩。”于秋颖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凄凉。
“就这?窝囊!”蒋丽大声叫起来。
于秋颖赶忙“嘘”了一声,说熄灯了,小声点,让宿管老师发现了,又要讲话。
“是,就是这样。我知道,看到我妈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放弃了。他自卑,我不愿看到他卑微的样子,我喜欢他笑起来没有任何负担的轻松,但我自跟他交往以后的日子,我再没看到他那样的笑容,所以,最后我也放弃了。如果,我不能让他那样笑,那我对于他,就是不合适的人。”
凡一听后,沉默良久。她有点不明白,互相喜欢,多么简单的事,怎么听起来那么沉重!
其实,大学两年后的某个黄昏,凡一下了自习回来,行至宿舍楼下,一个抬头张望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那男孩长得太吸引人了。她上前,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上看,赫然发现,帅爆又有点阴郁男子凝视的目光所及,竟然是自己宿舍的那扇窗。她手里还抱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挣脱束缚滑到了地上,厚重的书落地,发出的声响惊动了男生。他回身,帮凡一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轻轻放到凡一怀里抱着的那摞书上面。
“请问,你找谁?”凡一道谢后,好奇地问。、
“我找402的于秋颖。”男生很有礼貌,声音很好听。
“那太巧了,我和她同宿舍,我去帮你叫她下来。”凡一热心地自告奋勇。
男生慌了,“不,不用,谢谢,我这就走了。我只是来看看她学习生活的地方。”
凡一恍然,“你是那个初……你从江西过来?”
“对,你怎么知道我?难道她曾说起过我?我还以为,她早已忘记了我!”男生低头沉吟着,再抬头时,凡一看到了他眼里的水光。
凡一看着他,不知道是留下他独自上楼,然后把这一切告诉于秋颖,还是这么干站着,陪着这失魂落魄的男子发呆。
“我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如果你是真心为她好,就一个字都别提。”男生远去了,背影寂寥但是决绝。凡一有点难过,替那个男生难过,为什么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就不能在一起?
后来,她给继锋讲了这件事,苦恼于要不要告诉豫章仙子这件事。继锋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们都打算不在一起,你多说无益。凡一就把这件事烂在了心里,一个字都没提及。一个男孩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就只是为了那远远地凝视曾爱过的女孩那扇窗,想想都觉得心酸。
凡一想过,如果是换做自己,绝不像男孩子那样懦弱,那样瞻前顾后,畏缩不前。
现在,她和于秋颖在水房里洗着衣服,各怀心事。于秋颖似乎陷入沉思,手中洗衣服的动作是机械的,水哗哗地流淌着,没过衣服,溢出了脸盆,连身上穿的衣服袖子濡湿了半截,也似浑然未觉。良久,于秋颖拧干手中最后一件衣服,问凡一,“假如你和李钟一交往,你觉得他能带给你毫无负担的快乐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一定不要放弃,如果是否定的,那么就不要开始,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我对你的忠告,我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听,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当做耳旁风就行了。别介意,我是前车之鉴。”
凡一看着她,瞪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和钟一怎么会交往?他不喜欢我,我对他也没感觉。”
“他,不喜欢你?真的?”于秋颖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而后,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伸出湿漉漉的手,在凡一头上抹了一把,“你这小鬼头,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不过,傻有傻的好处,傻人有傻福,嘻嘻……”
凡一挥开她的手,“你才傻,你大傻。”
两人嬉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