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和凡一一起上下学,每天必会穿过那片繁茂的芦苇田。
继锋家搬到学校住,凡一不能和继锋像往日那样形影不离上下学,有很长一段时间,凡一都不适应。
现在,她只能和钟一一起走。
钟一升初中考时,旱烟袋让凡一跟着五年级学生,一起报名参加考试,说考上就上,考不上就拉倒。
凡一没什么压力,傻乎乎的,考就考呗,反正爸妈从不逼迫她学习。他们主张,孩子高兴就好,随她的天性发展。
考完后,分数公布,出人意料,凡一竟然高挂红榜,第一名。整个夜王山,那么多五年级的学生,都没考过她。也就是说,凡一要跳级了,本来该读四年级的凡一,要跳过直接上初中了。
凡一爸妈当然很高兴,但也有丝顾虑,担心凡一跳级后跟不上。
旱烟袋专门找他们谈话,打包票说凡一肯定能跟上,四五年级的课,他已经在凡一本人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都教了她,让他们宽心放凡一去读初中。
钟一更是额外高兴,又能和凡一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了。
教育落后,师资力量有限,全乡能考上初中的学生只组了两个班,考不上的学生,要么复读,要么就选择辍学,成为新一代农民。
那个年代,在夜王山,很多孩子,读到小学毕业,识文断字,就算是文化人了,他们已然远超他们目不识丁的父母。农村家庭好歹家里有一个知书识字的人,也已知足。很多家庭大都生养几个孩子(计划生育自然已然实行,但是仍然挡不住多子多福的观念)吃饱穿暖都成问题,还奢谈什么念书。
继锋按部就班升到四年级。
搬家后,继锋和凡一在一起玩的时间本已少得可怜,现在,凡一上了初中,他和凡一玩的机会微乎其微。不过,以他的豁达性格,注定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玩伴,他也从未有过缺少朋友陪伴的孤单。不过他也没忘记凡一,每天至少一次跑去找凡一,去的时候,总会偷偷拿些吃的给她。
凡一上初一后,她的父母才终于决计留在夜王山,停止为回城绞尽脑汁地徒劳奔走。
时光已然滑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凡一父母回城业已变成泡影。机遇渺茫,干脆放弃了,这样一想,心反而定了。
知青们,早已搭上回城的末班车走光了。
几年前,回城政策条文就下来,但是,凡一爸妈并非来自同一城市,要想同返一城,有难度。他们苦恼纠结,不知道作何选择,迟迟不能决断。总不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那样他们就永远分居两地。况且,凡一都已经那么大了。
南方改革的浪潮如火如荼,夜王山依然偏僻闭塞。虽然天高皇帝远,交通受阻,可春风已度玉门关,小荷已露尖尖角,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势不可挡。
夜王山终于在寒冬里现出了春天的气息。
整个知青大院,除了西北角钟一家,仅剩了凡一一家。
凡一听爸妈私下说,钟一爷爷奶奶的问题已待解决,他们迟早也会离开。
凡一对钟一家的离开,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其他知青家庭陆续离开一样,她业已习惯。
继锋家不离开夜王山就行了,想到还有继锋在,凡一就暗自开心。
初一上半年,凡一身上发生了一件让她欲哭不能的事。
凡一妈妈说上初中了,每天起那么早上学,把辫子剪了。
凡一是个懒虫,每天早上被她妈催着起床上学,早起梳头,麻烦又耽误时间。
虽不情愿,凡一只好就范。
剪完后,凡一一照镜子,立马哭了。
妈妈忍着笑说:“蛮好看的,哭什么!”
凡一哭得更大声了。凡一越哭,妈妈笑得越厉害。
凡一哭得像拧开的水龙头,止不住,她妈看自己闯了祸,看情势有点收不住了,索性不再管她,自己躲去厨房做饭了。
翌日中午,上学的时候,钟一破天荒到家里邀她一起走。
以前钟一总在大院门口等着她,昨天下午没见她去上课,纳闷,所以来看看。
凡一妈妈说,早就走了,得有半个钟头了。
钟一车蹬得飞快,加劲追赶,到学校也没撵上她,暗自嘀咕,平时总是磨磨蹭蹭的,今天跑得到挺快的。
到了教室,依旧没见她的影子。
到了上课时间,凡一仍没出现。钟一心知,这家伙,肯定是逃课,不知躲哪里玩去了。
老师问钟一:“你和凡一住一个大院里,知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和今天,她都没来上课?”
钟一起立,撒谎说:“老师,她生病了,叫我帮忙请假,我给忘了。”老师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示意他坐下。
中午一放学,钟一急忙回家,进了大院,未先回自家,而是绕到了凡一家。
凡一不在,家里没人,他返回大院门口,问看大门的鳏夫老张头,他和凡一都称呼他“张爷爷”。
老张头说,早上倒是瞅见凡一背着书包上学走了,现在还没见她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凡一拎着书包,慢慢悠悠回来了。
钟一乍一见她,眼睛毫无顾忌地招呼到她的头上,双目因意外吃惊而睁得老大,嘴不由自主微微启开,毫不掩饰他的情绪,须臾,扑哧一声,终究没忍住。
凡一白他一眼,不说话,忽视他的嘲笑,径直往前。
“你没去上学,你干什么去了?”钟一跟在她后面追问。
“没干什么。”凡一捂着头,粗生粗气道。
“你不说,我就去问你妈妈。”钟一绕到她前面,截住她,威胁。
“我、我没脸去上学。”凡一跺了一下脚,沮丧地说。
“为什么?”明知故问嘛。
“你不是看到了,我的头发!”凡一嘴噘得老高。
“你妈是亲妈吗?”钟一调侃,本来已经硬止住了笑,现在又憋不住了。
要说凡一妈,针线活做得很不错,怎么剪个头,哎,人家是怎么好看怎么剪,她是怎么难看怎么剪。剪好看了难,剪得这么难看,着实也不是易事吧?
“怎么剪成这样?”钟一打量她,不敢再取笑,怕凡一会炸了,同情地笑问。
“我妈也没想给我剪成这样,剪着剪着,看这里不齐,那里不中看,这里修修,那里剪剪,最后就成这样了!”凡一无奈地叹气说。
“要不去我家,我头发,都是我奶奶剪。”
“去你家?你奶奶行么?”凡一有点迟疑,剪得再短些,是不是要成光头了?
钟一拉着她,回了自己家。
钟一奶奶初看到凡一,也忍不住笑了,说:“这头,怎么像是狗啃的?”
奶奶给凡一洗了头,擦干水,脖子里系条毛巾,重新给凡一修剪了一下。她拿出一面镜子,“照照,看这小脸,真好看。”凡一本来皮肤随她妈,白皙细嫩,只是经常在外面晒着,所以小脸看起来黑黑的。一剪头发,脖子以下未曾裸露的肌肤露出来,跟脸部皮肤大相径庭,脖子以上仿若是安上去的。
凡一在镜子前转了转头,满意地点点头,“谢谢奶奶!”
“不谢,下次再剪头发,直接来找奶奶,不要再给你妈妈当实验品了。”奶奶抖着毛巾上的头发笑说。
凡一高兴地连说:“好,谢谢奶奶。”
见凡一满意地、雀跃步出院子。
钟一奶奶笑说:“小姑娘要长大了,知道爱美了!”
凡一回到家的时候,没料到继锋竟候在她家守株待兔。原来,这两天在学校都没见到凡一,听同学说凡一生病了,利用中午的时间,跑来看她。
这下,凡一逃学的事,瞒不住了,爸妈知道了。
爸妈没很责备她,只轻描淡写说了她几句。毕竟是凡一妈妈的失误。两个大人当时背着凡一暗笑了很久,她爸责备她妈,说你这是给孩子整容还是给孩子毁容啊!她妈也觉得对不住凡一,但是没办法补救。
而今,凡一的头发被修整得整齐而精神,如乱七八糟的绿植,经过了巧手园丁地修剪,有了爽目的样子。虽然依然短,但是看起来秀气可爱。爸妈招待继锋吃了午饭,饭后,两人一同去学校。
秋末,芦苇田的苇絮正开得如火如荼,像无有边际的蘑菇云。芦苇高得,看不到穿行其中的行人。芦苇荡深处有苇鸟的叫声,就是那只演唱了上千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爱情鸟,土名苇喳子,它们在芦苇深处雌雄应和,煞是惬意。
凡一依旧坐钟一的自行车上学。穿行于芦苇田的时候,他每次都放慢速度,倾听风吹过青纱帐的天籁之音,享受微风吹过面颊,也感受凡一细细的胳膊围在腰上的柔软,惟愿时光驻足,或让这条小路像时空隧道无限延伸,延伸。
------是谁在敲打我心窗,是谁在拨动我心弦,记忆中那欢乐的过往,时常浮现在我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