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花生成熟的季节。
凡一爸在房前种了一小片花生,到了开花时节,地下也就悄然孕育着果实了。
花生开的花是鹅黄色,小小的,与墨绿色的叶子们挤挤挨挨,不显眼。
凡一课本里学过许地山先生的《落花生》,受其影响,她也期待着,如课文里写的那样,到中秋节的时候能吃到花生。
她是个好事的、喜欢新奇的、凡事爱寻根究底的小孩,学了语文课本里张洁的《挖荠菜》,当天就效仿着课文描述的情境,一手拿着镰刀,一胳臂弯里挎着她的篮筐,漫山遍野去找荠菜。
结果徒劳一个上午,空手而归,一无所获。
妈妈说,荠菜时节早已经过了,等来年你再去挖荠菜好了。可到了第二年,凡一早就失去了挖荠菜的兴致。
一个星期天,爸妈都上工去了,虽然农场活不多,周日他们也是从不休息的。
农场的钟声是上工的号角。每天两次,场长都会敲响大树下那口大钟,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夜王山。
凡一和继锋以前不懂事,还曾调皮捣蛋,去拉那口大钟的绳子,结果,全农场的人都从午睡的梦中惊醒,不明所以,趿拉着鞋的、边跑边穿衣服的,都跑到大树下,一看是两个孩子恶作剧,纷纷指责继锋和凡一爸妈。
那时候,继锋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凡一没有受到父母的责骂,因为继锋独揽了这份罪名,替她扛了包。
下午爸妈上工后,留凡一一人在家。
她做完功课,翻开从钟一那里借的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她随着书中人物的喜怒,脸上的表情也是变化莫测。
只是,书上的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凡一渐渐感到饿了,爸爸妈妈要到天擦黑才能下工。
年少的人总是会轻易感觉肚子饿,凡一禁不住饿,锅里橱柜,到处翻找,空空如也,像是遭到了扫荡一般,没找到一样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沮丧之余,陡然想起院里爸爸种的花生。
她心情振奋,跃跃欲试,抄起墙角的铁锹就奔着那片花生地去了。
她笨拙地用着不顺手的工具,这挖一颗,那撅一下,搞得地里一片狼藉,也没见到花生的影子,后来干脆扔掉具,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薅住花生茎蔓,徒手用力拔。
土壤松软湿润,花生连缀着茎叶,被带出来。
凡一不管不顾硬拔,加上没有实战经验,许多花生果实被遗留在土里。
几粒下肚,感觉浆汁饱满,脆脆的,口齿间充溢着淡淡地鲜甜味道。
自己吃饱,心满意足,突然想起钟一,就巴巴想给钟一送几粒去。
以往她可是第一个想着继锋的,不知什么时候变化了,有了好东西,竟然首次想到了钟一。
心动不如行动,用手捧着花生,颠颠去找钟一。
钟一正在家里画画,看她手捧着还带有新鲜泥土的花生,惊喜地问:“给我的吗?”
凡一说:“我爸妈种的花生,可好吃了,我刚挖的,给你尝尝。”
说罢,就把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花生,一股脑倒在钟一的书桌上,而后拍拍手,麻利地剥了一粒,“张嘴。”塞进钟一嘴里。
钟一起先看她满手都是泥土,想拒绝,犹豫了一番,还是吃下去了。
“好吃不?”凡一盯着他,充满期待地问,就像和继锋一起一样,随便自然。
钟一连连点头,“好吃,很好吃。”
他暗自高兴,和凡一相处,不知不觉中,竟如此亲近自然了。
“你知道吗?花生晚上也是要睡觉的。”凡一瞪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过。”凡一说,“白天的时候,它们的叶片都朝上,吸收阳光。晚上,两个叶片靠在一起,像是两只手掌合十,妈妈说,那是他们依偎着睡觉了。”
钟一很好奇,凡一带着他去看。
两人早早蹲在花生地畦垄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碧绿的叶子。
太阳落山了,天将暗未暗之际,钟一惊奇地发现,花生叶子真得两片合一了,像含羞草,用手一触,两片叶片就轻轻合拢。
钟一没有见过,所以觉得很神奇。
许多年后,钟一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傍晚,记得那满口的余香,记得天边那道闪着金边的晚霞。
中秋节的时候,凡一爸妈分到了几斤月饼。平素没什么好吃的东西,这月饼也算是稀缺物了,但是,凡一就是不喜欢吃月饼,太甜太腻,她一口都不想吃。
继锋爸妈回到知青大院来,带来了学校发的几只苹果。两家妈妈通力合作,一起下厨,为餐桌添了几道下酒菜。
继锋和凡一又可以在一起疯了。
月亮很圆,周遭很亮。知青大院即使少有路灯的照射,每处景致,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凡一和继锋注意到钟一家来了很多绿色的吉普车,还有几辆小汽车,排成一列,静静停在他家门口。
凡一说:“我们别去钟一家了,看来他家有客人。”
他两个正想撤退离开的时候,钟一从门里走出来。
见到凡一说:“我正要去找你。”
又对继锋说:“你怎么也在这?”
继锋说和妈妈爸爸一起来的。
钟一手里拿个纸包,打开来,是几棵糖果。继锋和凡一也不客气,分着吃了。
继锋说:“今晚中秋节,邻村有露天电影,你们要不要去看?”
凡一高兴地拍手:“好,去!”
钟一说要去问问奶奶,少顷,从家里跑出来,说奶奶同意了。
其实,今晚他家来了很多客人,都是中秋节来看望爷爷的,现在爷爷奶奶正忙着接待他们,无瑕顾及自己。
电影放映场地在夜王山学校旁,穿过那片芦苇田,很快就到了。他们来得有些晚了,好位置都被占了,很多外围的人都站着看,他们几个个子矮,只看到前面人的后背屁股,根本看不到大屏幕。
“上草垛。”继锋鬼点子最多。继锋先爬上去,凡一个子最矮,爬不上去,柴草很滑,几次都溜下来。
“你可真麻烦。”继锋伸手拉她,几次险被凡一拖拽下来。
“你踩着我的肩膀。”钟一蹲下身子。
凡一踩着钟一顺利爬上了草垛,钟一轻而易举就上去了。
“还是钟一好,你个小气鬼。”凡一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继锋,继锋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没理她。
电影演了些什么,凡一和继锋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两个看着看着,就靠着柴草垛睡着了。
他两去的时候,兴致勃勃,精神十足,看电影的时候,蔫头耷脑,眼皮打架,昏昏沉沉,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演的是什么。
钟一叫醒睡着的两人,“电影演完了,回家了!”
继锋揉揉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地问:“演完了?”
钟一懒得理他,电影开始几分钟他就睡着了,凡一还看了半小时才睡着的。
回去的路上,三个人又都来了精神。
夜晚路上寂静,只有虫儿啁啾。
芦苇田静谧无声,一阵风吹过青纱帐,发出唰唰的声音,像沉睡的大海发出的轻微声响。
月光皎洁,夜明风清。凡一不停地说着话,她因为害怕,不停地找话题,以抵消躲在心深处的紧张恐惧。
继锋笑她:“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来的时候,你可兴奋着呢,现在知道害怕了?”
凡一顾不得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死死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
“哎呀,你放手,衣服都被你扯坏了!”继锋无奈地说。
凡一只好松开手,快步走在最前面。她不敢一个人走在后面,怕青纱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或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舌头,一下把吸卷她进无底的深渊。
钟一没说话,轻轻捉住凡一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凡一心稍安,她感激地紧紧回握了他一下。
两人手拉手走在后面,继锋嗷呜嗷呜冲在前面,用狂嚎抵御恐惧,他是男子汉,羞于承认,其实自己也害怕。
凡一恐惧情绪稍减,这要归功于钟一,她看了钟一一眼,发现月光之下,他的眼睛黑亮,熠熠生辉,凡一想,钟一长得真好看,继锋也好看,但是不一样。
回到家的时候,继锋爸妈正要回家,已然收拾好了,单等着继锋回来了。继锋打着哈欠,跟父母回学校去了。
凡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她是累坏了。
她做了很多梦,梦里画面凌乱,芦苇田、电影、继锋和钟一的眼睛,交叠闪现。
------起初不经意的你,少年不经事的我,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