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之夜。男人身着夜行衣,站在某个寥无人烟的城郊荒野,他向远方眺去,依稀可见城内灯光——此时正是一年一度的团圆盛会,虽然夜已三更,乐不思寝的人们依然毫无倦意,忙着在繁华的街道上赏灯会,逛夜集。此时此刻,没有人在意男人在做什么,或准备做什么,而这,也正是男人选择来此的原因。
男人等着远空的烟花熄灭一轮后,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的大坑。坑旁,放有一口棺材,有些朽旧,侧板上还有不少虫洞——这是男人刚用马车从城里运过来的。
他走近棺材,把棺盖挪开一条缝,里面躺着另一个男人,呈昏迷状态。男子见对方还没醒,放心地盖上棺盖。之后又用绳索将棺体“五花大绑”,使其闭合牢固。最后将棺材一点点挪进坑中,再往里填土,待土与地面齐平后又用干泥杂草铺上,直至看不出此地曾埋过人为止——一场活埋阴谋总算大功告成。男人拍了拍手上及衣摆上的泥土。嘴角上扬,满意一笑,最后若无其事般乘马车返回城中。
正是:
爇茶温酒正天伦,明见清宁暗见昏。
盈月或有识奸目,放他歹恶哪般存!
八月十六,午时。
南昌府,按察使司。
司衙外,一衣冠不整,面目狼狈的男子使劲拍打着铺首门环。值班佥事郑流昨夜一宿未眠,困的厉害,正准备换班休息,听闻有人扣门,颇不耐烦地上前开门,并质询道:“有何紧要大事,竟跑来司衙大喊大嚷?”
男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渍,大喘气道:“官爷息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浮梁知县趁中秋佳节出外游玩了,一时未归,值守的南县丞又作不了主,只好推小人来司衙报案了。”
“什么案子作不了主?你可知道,我家按察大人也还没上衙呢?”
“听闻按察大人就在近处府邸,还劳烦官爷通禀一声。”
“不对呀,”郑流想想,忽道,“浮梁县不是归饶州府管辖吗,那知县不在可以上报知府大人受理啊。”
男子摆手:“官爷有所不知,那知府大人前不久刚获准回乡丁忧去了,一时无合适人员接任,暂由同知何大人代任。哪知这何大人压根没亲理过大案要案,一遇着大事根本不敢贸然受理,小的没法,只能来这儿了。”
郑流打量了一眼对方满是泥污的袖摆,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也低头瞅了一眼,回道:“哦,是这么回事。官爷您也知道,前些日子一直秋雨绵绵,直到初十天才放晴,路上还积有不少泥凼,小人来的路上走的急,跌了一跤,所以弄成这副模样。让官爷您见笑了。”
郑流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行吧,你先说说到底什么事,我看看值不值当打扰大人,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恕不接待,你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
“嗯嗯,”男子忙点头答应,紧接着吞了口唾沫讲道,“小人是浮梁县秦府护院,我家少爷昨天早上和朋友约好去近来刚刚修缮完毕的红塔游玩,答应老夫人晚上回家吃饭。可到了戌时过半还不见少爷回来,当时不以为意,因少爷性情直爽,好交朋友,只道是又逢了哪个新朋旧友,一起赏月夜饮去了。一直到了三更,小人也不敢关门,总想着少爷兴许还要赶回歇息。到了五更,已时闻鸡鸣,小人实在是撑不住了,心想少爷定是在朋友家或客栈投宿了,也关上大门去休息了。今天一早,少爷的朋友邱先生跑来府上,问少爷去处,说什么昨日在红塔门口等至午时都不见人,便忿然回去了。到了今日,心平气消,想想又觉蹊跷。因少爷向来是言出必行之人,除非天塌,决然不会失约,昨日食言邱先生认为必有殊因,为证实猜测,也为朋友害自己白等半天讨个说法,于是一大早便登门相问。邱先生来时正巧老爷夫人也都在场,听了邱先生之言,众人皆感不妙。忙托邱先生问了其他几个一起要好的友朋,皆道不知。老爷意识到事态严重,也来不及再寻,忙叫小人去官府报案。正如方才所言,县府都无人受理,小人只好来此。对了,何大人不敢接手此事恐也有秦老爷是朝中阁臣吕太保好友的缘故,因怕出了差错审理不妥反受其累。”
“行了,我知道了。”郑流把手一挥,也不再似之前那般不耐烦,而是吩咐对方道,“你留下地址,然后回去等消息,我马上通知张大人。”
男子连声称谢,又留了地址名姓,便告退去了。
男子去后,郑流先去通报了按察副使瞿龙洋,瞿副使拿捏不定主意,准备先请示上级,遂又让他亲往张府门上通知张公。
张府本是官派私邸,为方便张公理事,据司衙仅半里之遥。郑流一路小跑着到了张府,先经门口护院前去传话,不一会儿,却见张夫人先走出门来。
郑流见过张夫人,自然依例行礼。夫人微微颔首,问道:“这么急着找你们大人,不会又是有什么人命案子了吧?”
郑流敬回道:“暂且难说呢?只是报案那厮火急火燎的样子,看上去情况很糟。”
张夫人一脸忧容,轻拳击掌,颇颇不安道:“这可如何是好?眼见中秋佳节,正是团圆美满的时节,竟又出这般事情,老天爷真不让人安生!”
郑流没功夫闲聊,他望了眼门口:“夫人,大人他……”
张夫人道:“唉,昨日黄昏时分,夫君收到消息,说有一叫许定的老友正巧路过南昌,非要去找他叙旧。说是任开封知府时结识的小兄弟,情谊非常,不得不去。你是了解你家大人的,一见了至交,少不得多喝几杯。昨天恐又醉在外面了,现在还不曾到得家来呢!”
“这可误事喽,”郑流啧啧道,“夫人可知大人去何处会友,小人立马前去寻他。”
“这……”张夫人侧首回想道,“好像是在城南一家什么客栈,具体是哪儿没细问,也可能说过我给忘了。”
“我马上去打听打听,”郑流道,“城南一共也就那么几家客栈,应该不难找。只愿大人别醉得太厉害就好。”说罢便和夫人告辞退去。张夫人也自回府中不提。
未时。浮梁县。一农夫慌里慌张地赶到县衙,说有要事相报。因知县江语衡外出未归,门役将其带到县丞面前。
浮梁县丞姓南,双名运生。三十来岁,八字胡,长脸窄额,眼睛很小,如被胶黏住般眯成两道细缝。看上去有些显老,更像是四五十岁一般。
门役把农夫带到堂上自去。南运生用他那双小眼乜斜了对方几眼,后慢悠悠问道:“来者何人,登衙所为何事?”
农夫回道:“草民周三步,瑶礼镇农民。今日凌晨时分路过‘五股尖’山麓时发现地上有异样,正巧身边带有一铁锹,随手掘了几下便发现地面沙土松软,似被人挖过。起初草民还以为是谁埋了宝贝在那里了,赶紧朝下深挖。结果宝贝没挖着,竟出来一口棺材。真是晦气死人。”
南运生也听得着急,没好气道:“就挖出一具死人棺木,又不是什么杀人抛尸,跑来衙门做甚?”
“大人莫急,草民还没说完呢,”周三步继续道,“起初我也以为是哪个穷家户死了人,没钱俢墓立碑,草草瘞葬了事。等到揭开棺盖看时,真是吓得草民冷汗直冒,不过倒非是棺材里有死人,而是里面蜷缩着一男人,身上无伤,还有呼吸,想只是昏迷了过去。大人,此人身上无伤,又是昏迷状态,这——这可是活埋呢,想想都让人心骇。”
南运生听罢也不免心惊,同时又想起曾来报案的秦家护院提过的事,便问:“此人现在何处?”
周三步道:“正在草民家中休养,给他请大夫看过了,说只因地下气流不通,导致晕厥,若再迟个一二时辰,这人就彻底上路了,亏得他命大遇到我这救星了哩。”
南运生又问:“此事都有谁知道?”
“就草民及家人知道。当时天色尚早,不曾使人知晓。哦对了,还有请的那大夫知道。”
“嗯,不错,做得很到位。既然是有人想活埋此人,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大人……”周三步突然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呀!”南运生催问。
周三步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是这么回事。草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心善,不肯见死不救。这番为救这人,雇车的头口钱加上请大夫的诊金,也废资不菲。还望此人醒后大人帮忙说几句好话,让他给草民补偿一点。不求回报,只要把草民搭进去的给了就成。”
南运生见其说得也在理,便慰藉道:“这事你放一百个心,你救的这人十有八九是个大户人家呢,到时候少不了你的酬谢。你先去吧,本官要先去趟秦家,到时候去你家找你。”
周三步见做不了“亏本买卖”,自然乐呵着退去。之后,南运生叫上两名衙役,驱马去了秦家。
秦府门上,如今已乱成一锅粥。老爷秦鹿鸣与妻巩湘急如锅上蝼蚁,在院内不安徘徊着。每过须臾,便要命管家到门外去看丁山回来没有。丁山正是那名派去报案的护院,原本打算在县衙报案的,只因无官受理,只好层层上报,以致未打招呼便去了按察使司。到了此时还未归来,秦鹿鸣自然心急,抓耳挠腮,好不懊恼。
就在秦准备再派护院去衙里问个究竟时,正巧南运生带人登门拜访来了。
如今急着寻子,秦鹿鸣无心客套,巩氏也没心情看座上茶。只是一个劲问南是如何安排寻人事宜的。
南运生见二人一把年纪,丢了家中独子,急得天塌一般,也就不藏着掖着,径道:“二老不必焦急。下官前来便是告诉你们好消息的,秦公子已经找着了。”
一听找到儿子,夫妇俩心下稍微轻松了些,但巩氏仍然有些不安,再度确认道:“南大人,你确定找着我家见臣了?他有事没?现在人在哪?”
南运生见对方问得急切,也忙进一步解释道:“下官也还尚未见到令郎呢。只是之前有一农人来报,说曾在山脚下挖出一口棺木,有一男子正在其中,尚还活着。我立马想到贵府护院曾来衙上报案的事,便想到此人应就是令郎。所以第一时间就来通知二位这个好消息了。你们大可放心,虽然令郎遭歹人活埋。不过经那农人及时救出并请大夫救治,如今已无大碍了。”
一开始听到儿子被人埋在地下棺材里,秦氏夫妇心里凉了半截,及至又道了一句“已无大碍”,方才落下心来。
秦鹿鸣听起说到护院报案的事,便顺便问道:“我那护院跑哪去了?一大早就让他去了,到现在还没个回信,甚至连人影也不曾见。”
南运生不太好意思道:“实不相瞒,知县大人出外游玩尚未回衙,下官职位低微,不敢贸然作主,遣他往上报去了。”
秦鹿鸣不以为然:“就算是去府上也该回来了吧。”
“这下官就不得而知了。”南运生道,“兴许去了按察司衙也说不定呢。”
“老爷,先不讨论这个了,”巩氏在旁催促道,“赶紧先去看看见臣吧。”
“对对对!先看儿子要紧!”秦鹿鸣也反应过来,立马催着南县丞领路,往周三步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