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家,周三步见是秦鹿鸣来认,知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心下自然暗喜,忙将他引入内室认人。南运生也跟着夫妇二人前去一探究竟。
才掀开床帘一看,秦氏夫妇顿时哑然无声,身后的南运生则在吃惊之余脱口而出道:“按……按察大人——您……您怎么在这儿?!”
床上刚刚苏醒过来的张公也诧异地看着来人,并看着秦氏夫妇问:“南县丞,这二位是……”
秦鹿鸣见认错人,心里自然又焦急起来,一旁的周三步见救的不是富家亲眷,先是有些遗憾,后转念一想,按察乃高品官员,日后总有些好处在己,想到此心中自然释怀,随后依然笑对张公,态度比之前更是殷勤有加。
南运生见张公发问,忙从中介绍道:“这位是县里的秦鹿鸣秦老爷,旁边的是其夫人巩湘。”随后又对秦氏夫妇介绍了张公。
此时巩氏忧子性命,心急如焚,得知面前的是按察使大人,忙啼泣相告,求其帮忙寻子。张公听其子秦见臣会友失踪,立马联想到自己遭遇。想到秦见臣处境凶多吉少,也顾不上身子虚弱,强打精神翻身下床,口中速语道:“南县丞,你带人去我被活埋的地方,将现场保护好,禁止他人出入,本官被埋很可能和秦见臣的失踪有关,届时本官要详查彼地。秦鹿鸣,你和令荆先回去,把你们儿子失踪前三天里所见过的每一个人列个表出来,然后交到浮梁县衙。本官待会儿也会先去县衙落脚,并写加急信使司衙派人来援……”
安排已毕,秦氏夫妇纵然焦急,也不得不按命行事,相携回家去了。南运生则让周三步领路去了张公被埋之地“五股尖”山麓。众人散去,张公也独自去了浮梁县衙,写了封说明此地情况的密信,派人加急送往按察使司。和密信一起送回的还有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其内容未提及关于活埋之事半字,只有短短一段言语——
“因临时公务,不能遽归。现在浮梁,事结即回。勿念!夫梦鲤亲笔。”
解除了后顾之忧,张公便立马去了自己被埋之地,路上还努力回想着昨日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冀有所收获。
五股尖山脚,南运生已拉好警戒,并派有衙役把手。所围戒圈内,是个长方形大坑,坑中是那口开了盖的棺材,缚住棺材的绳子散乱地放在棺材里。周三步正站在戒线旁向里打望。见张公来临,忙笑呵呵地靠拢过来,张公也趁此间隙向他道谢,并承诺事后会予资偿以报恩。周口中虽连称不必,心中却是窃喜。
再说南运生见了张公,放不下心中疑惑,又问道:“大人,您不是在南昌城吗?如何来了这里,还被人下此毒手?”
张公此时已回忆起了当时状况,便道:“说来也是蹊跷。昨日黄昏时分,本官收到一封邀约函,函中人自称是我往日老友,约我到城中叙旧。当时我也没有生疑,按照信上所约找到了一家名叫‘庆园雅居’的客栈。客栈老板一听我找人,立马给我指了一间楼下的客房,还说我朋友在房中已候多时。可当我进门后眼前却赫然出现一浑身裹黑并蒙头盖面的人。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的身高远比我朋友要矮,可见他只是冒充我朋友的身份把我骗出来而已。尽管我意识到危险准备退出,但为时已晚——他出现的同时,一把利刃也横在了我脖子上。他没有说话,而是递给我一个药瓶逼我喝下。当时我想他不立马取我性命说明药瓶里的东西也不至于让我暴毙,所以只能暂时妥协喝了下去。果不其然,我并没有立马中毒身亡,只是昏迷了过去。不过我还是把黑衣人想得太善良了,因为在我苏醒过来后,才绝望地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口密不透风的木箱里,后来摸了半天才确认是一口棺材。”
“还是大人福大命大,”南运生道,“正好在生死存亡之际被路过的周三步发现了端倪,并将您救起。”
“其实还是大人智慧超绝,否则草民就是路过一万次也不见得能看出蹊跷来。”周三步在旁谦逊道。
“这又是为何?”南运生不解道。
张公继续道:“其实也是本官运气不错。在棺材里醒来后我一直想找逃生之法,先是推棺盖,发现盖得很死。接着又敲打四周棺材板,发出的声音短促而低哑,说明棺材四周是实心的,至此我方意识到自己是被活埋在了地下。好在我随身带有一把解手刀,费了好些力气才摸黑在左侧棺材板上有虫洞密集的地方划出一个窟窿,为避免棺盖被上面的土压塌,窟窿大小只够一只手伸出而已。因为外面是新填的土,很松软,用手使劲亦可拨动土壤。摸索了半晌后终于让我找到了救命的东西——一根已经被挖松的薯藤。可能埋我的人在挖坑时就已经将薯藤挖松,后来填土时因天黑看不见,所以并没拔除。于是我开始用手上下抽动薯藤,使其慢慢带动地面上的枝叶摇动,希望能以此引起地面过路者的注意。也许是老天眷顾,又或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我力尽昏厥的最后时刻遇到了这位周老哥,才有幸捡回一命。”
“当时草民还觉奇怪呢,”周三步接过话头道,“本来无风,却恍惚看到一株甘薯枝叶在不停抖动。老实说,在那朦胧的昏黑天色下还真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呢。”
南运生听了,连声称奇,也为张公的智慧所折服。还要恭维几句时却被张公打住:“行了,闲话休说,先勘察现场要紧。”
当下众人便开始在棺材四周搜寻起蛛丝马迹起来,周三步见没自己什么事也禀辞退去。
约摸寻了一两刻钟,南运生回到张公身旁,有些失望道:“大人,这附近都找遍了,并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此时张公正躬身检查着地面的一道车辙,听南汇报后也不作表态,只吩咐道:“快去找笔墨和宣纸来!”
南运生不知张公何意,也顾不上细问,忙叫人备了笔墨呈来。张公用笔蘸墨,将车辙上突出的纹路涂上墨水,又用宣纸轻轻按压,很快,车辙纹理便被拓了下来。随后将宣纸递与南运生,道:“这是黑衣人送我到此的马车留下的,你去城里打听打听,看有这种车轮的马车是哪家的。最好去制作马车和租售马车的地方问,应该能查出来。”
南运生应承着接过拓片,随后又问:“大人,那客栈老板需要查他一查吗?”
张公道:“这个不用你管,你把本官交代的事办好即可,那边我自会去查。”
话分两头。却说那郑流在城里找了好几家客栈,未果,又在“庆园雅居”门前立住脚。客栈掌柜是个骨瘦如柴的中老年人,郑流上前打听张公会友一事,并提到许定名字。
掌柜的显然听说过,毫不迟疑道:“你说的那个什么大人我不清楚,反正没有穿官服,我也认不出来,倒是确有一个来店里找朋友的男人,等他的那朋友自称许定,说如果有人来找便直接让去他客房。不过等那男人进了客房后就一直没出来,我见里面一直没动静,觉得不对劲,去检查时才发现屋里早已没人,窗户却打开着,不知何时两人已从窗户走了——”说着往东北角一指,“瞧,就角上那间客房,那人还欠我二十多文房钱没给呢,您要找到他麻烦让他给我——诶,怎么走了?”
郑流看了眼客房后,也不等对方话说完,便径自出门去了。找不到张公也只能放弃,准备回司衙请示上级。不料半道上便碰到副使瞿龙洋。
见上级神情凝重,郑流以为是秦见臣的事有消息了,正准备详问,对方却先开口道:“大事不好了。张大人出事了!”
“啊!”郑流一惊:“卑职刚去客栈没找着大人,正纳闷呢。大人到底怎么啦?”
瞿龙洋道:“大人来信,说自己被人活埋在了浮梁县五股尖山脚下——”郑流此时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好在大人福大命大,被一过路农夫救了,现在已无大碍。而且大人已经知道了秦见臣失踪一事,并且怀疑和自己被活埋一事有关,现在已经在浮梁展开调查,还让我们去增援。”
听大人无事,郑流方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道:“这事得通知夫人一声吧,她还以为大人会友未归呢。”
“不必了,”瞿龙洋抬手道,“这事大人已经去信报平安了,我们再去说反让她们生忧。”
郑流觉得有理,又问:“我们是直接去浮梁,还是先问了客栈掌柜再去?”
“客栈掌柜?”瞿龙洋不知何意,纳罕道,“什么意思?”
“哦,是这么回事。”郑流解释道,“卑职去大人府上找他,夫人说大人在城南某客栈见朋友,结果我去客栈问时掌柜的说大人进了客房后就和那个‘朋友’不告而去了。而且是刻意跳窗走的。我怀疑大人就是那时被人绑去浮梁县的。”
“你怀疑客栈老板和绑匪一伙?”
“这倒不是,卑职只是觉得既然绑匪从客栈那里掳走大人,一定会留下痕迹,我们可以去客房细查,另外,也可以向老板打听一下绑匪模样,有利于在浮梁县的调查。”
说罢,二人一起又去了客栈。刚到客栈,正见一伙计在往张公“朋友”的房间领客人。郑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阻拦道:“小二,这个房间官府要查,暂时不能住客。”
那伙计见身旁站着身穿官袍、一脸肃然的瞿龙洋,自然不敢违令,忙把那客人往楼上带去。掌柜的出来,见是按察副使,向日里打过几回照面,忙笑着招呼道:“瞿大人,难得大驾光临,这是要来住店还是喝酒?”
瞿龙洋回头看着对方,不苟言笑道:“吴掌柜,今天本官可没心思跟你说笑。本官这次来是为了按察大人一事。”
吴掌柜看了眼旁边刚来过的郑流,道:“就是这位小兄弟说的那张大人?”
“没错,”瞿龙洋微微颔首,“听他说张大人在你这儿找个老友,之后和那老友一起逾窗而去,可有此事?”
“这倒没假,只是我也纳闷呢,两个大男人,都衣冠楚楚的,况且其中还有一大官,不可能为了几十文房费就偷偷溜走的。”
“大人在浮梁县出事了,被人活埋在五股尖山脚,好在已经获救。本官怀疑那张公所谓的朋友并非真朋友,而是别人冒充身份用以诱骗大人的。”
“竟有这等事,这么说来,那来住店的那个姓许的就是绑匪了。”
“这样掌柜,”郑流说道,“你仔细回想一下,这人姓甚名谁,长甚模样,都记录下来,到时候我们带去给大人辨认。”
“诶,没问题,”吴掌柜应承道,“这客人名姓都有记录,待我去一一记来。”说罢便退去柜台准备。瞿龙洋则让郑流领着去了客房。
房内,床褥叠放齐整,桌椅不乱。窗户依旧开着,窗台上有一个布鞋脚印。
瞿龙洋站在窗前推理道:“窗台上只有一个脚印,大人应该是昏迷的情况下被扛走的。屋里桌椅整齐,地面墙上均无擦挂痕迹,说明大人根本没有时间挣扎反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一进门便被击晕过去,要么是熟人作案,张公一时不防,被下了迷药。如果是后者,那么大人的朋友可能并不是别人冒充,只是因某种原因想致大人于死地而已。”
此时郑流走到靠墙的一张几案旁,见案上放有一壶,旁有盏架。架上共有两只茶盏,拿起看时,盏内干净无茶渍,遂亦分析道:“大人,卑职倒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张公这位所谓的故友绝对是冒充的。”
“何以如此肯定?”瞿龙洋问。
“大人你看,”郑流指着茶具道,“看来张大人一进门就被威胁住了。这架上的两个茶盏皆未使用过,如果真是故友重逢,再怎么也得喝杯茶叙叙旧吧,况且据夫人所言,这朋友约张大人来此的目的正是如此。而这两个茶盏还是清洗后那般干净,很明显,张大人并未和这个‘朋友’对饮畅聊。”
“这也未必,”瞿龙洋道,“如果张大人一进门就被敲晕过去呢?这样岂不是和茶盏扯不上关系了?”
“也不会,”郑流继续道,“卑职头回来客栈时,那吴掌柜就说了,自从大人进门到他发现两人从窗户离开,一直没有听见动静传出,这说明对方并未对大人使用暴力。而除了用暴力使其晕厥的方式外就只剩下用药了。但如果是熟人想下药,最简单而保险的方法就是以喝茶或敬酒为名,假装好人达成目的。然而就桌上干净的茶盏来看,似乎对方也没有用这个方法。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此绑匪并非大人熟悉的朋友,也根本不可能用上述方法得逞,所以只能是等大人进门后,以刀剑威胁,然后逼其饮下迷药,再将其从窗户扛出客栈。”
瞿龙洋思忖一二,觉得也有道理,自然默认郑流言论。正巧吴掌柜已经做好记录拿着一张纸札进来。瞿龙洋接过纸札,却先问道:“你们这栈中客房一向备几个茶杯?”
吴掌柜回道:“一般是三个。怎么啦大人?”
瞿龙洋没回应对方,而是看向郑流,一副“姜还是老的辣”的模样说道:“怎么样?也不排除是对方下了药后把杯子带走了吧?”
郑流还没作答,只听吴掌柜又接道:“你们是问这间客房吗?这楼下客房只这一间,因此间房临路尘多,且空间不大。一般客人都喜欢住楼上,所以这间房与楼上各间不同,只备了两只茶盏。”
吴掌柜此言一出,自然也不用郑流再解释什么,瞿龙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埋怨他说话说半截,害自己判断失误。之后又看向郑流,语气转怨为誉道:“还是郑佥事进展迅猛啊,上个月跟着大人跑了两个案子,竟学的如此本领,推断缜密,由浅入深。不错,瞿某惭愧,尚犹不及啊!”
郑流谦逊道:“大人过誉了,若不是卑职先来过一趟,比大人多了解一些情况,恐也不敢妄下断言哩。”
“看来日后我也得多跟大人跑跑案子啊。”瞿龙洋笑道,随后便拿起纸札查看着。
吴掌柜见瞿副使气消,又在旁补充道:“这人是十五那天下午来的,自称叫许定,说要在此会个朋友,他有马车,车就停在这窗外不远处的马棚里。”
郑流听闻,又朝窗外看去。瞿龙洋收起纸札,也向外看去。这时郑流指着窗外两道已模糊不清的车辙道:“大人,你看。绑匪应该是把大人迷昏过去后,然后用马车拉去浮梁县的。”
“嗯,”瞿龙洋有些遗憾道,“只可惜车辙上的饰纹纹理已被破坏,没多大用处了。”
“大人,我倒还有个办法。”吴掌柜在旁说道。
“哦?说来听听。”瞿龙洋道。
“昨天那人的马停在马棚里,后来牵走后那棚内到目前一直还未停过别的马车,如果能找到其中最新的辙痕不就可以将其拓下,并顺藤摸瓜找到马车的主人了吗?”
“这倒是个好主意。”瞿龙洋大喜,遂叫掌柜的带着去了马棚,找到昨天刚留下的辙痕,照例弄了张拓本,轮宽及轮上的饰纹纹路皆清晰可见。之后又测了马车轮距,拿到窗台下与地面辙痕经过多方比对,皆属吻合,可见属同一驾马车无疑。
忙完这一切,瞿龙洋见日色已经偏西,便道:“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驰援浮梁县!”随后两人便打道回衙,只待明早启程,搁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