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云 开会新上任
二瞎子 残喘被催死
崔成云与赵恒顺说了这些话之后,又说:“老赵,老张这两个孩子都还小,不能知道什么事。你在这里照应一下吧,我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说过,回他的小瓦屋里去了。快断黑的时候,张亦汉艰难的咽了气。时间是1958年12月17日,农历十一月初七。这年,他四十二岁。
在张亦汉还没咽气前,赵恒生和董成武来到了张亦汉的卧室里。赵恒顺告诉了他们崔成云说的话,他们去崔成云的卧室里将那达脚板搬了来。可是,这两块达脚板都只有四尺长,拼起来也只有二尺来宽。这点板无论如何也钉不起装殓张亦汉的盒子来。于是,他们又问赵恒顺怎么办?赵恒顺说:“村上的门板给小艾炼铁烧得差不多了,已经不好找。现在,只有西边牛笼屋里还有几扇门,虽然都是破烂的,可是,比没有的总好些。你们去那里卸得来,看能不能凑合着做个盒子。这老张为二十八连也操了许多心,要是真的用稻草包着埋了,真有点不忍心。可是,要想再弄得好一点,也没有办法了,你们就这么办吧。”
赵恒生他们在牛笼屋里卸了四扇破门来,将这破门先钉成了个凹字型,又将崔成云的达脚板锯成了两段,钉在了两头,算是做成了一个“三长两短”的盒子。将刚断气的张亦汉尸体装进了盒子里,盖上另一扇门板,钉上了三根钉。这样,总算完成了装殓张亦汉的事。
此时,天已经黑过一程了。赵恒生和董成武怕明天又有死人需要埋,为了“赶速度”,还是把他抬走了。当准备抬走的时候,又怕这盒子走在路上会散掉,便找来几根绳子,将这盒子捆了四、五道。抬到西边坟茔地里,在漆黑的夜幕下,将这盒子放在紧靠坟茔傍边耕过来的冬板田里,用手搬来翻耕过的土垡,将盒子掩盖了起来。这样,他们就算“又埋掉了一个死人。”今天,他们一共埋掉了两个死人,每人得到了一斤米饭票的补助。
埋掉了张亦汉的第二天上午,吴先利便返回了食堂;第三天下午,营部吕教导员带着副营长齐一龙来到了二十八连,在小瓦屋里召集崔成云、艾德发、赵恒顺、程上锦和吴先利这些干部们开会。
这次会议,崔成云和艾德发事先做了很好的准备。小瓦屋里的堂前做着会议室,里面布置得清雅干净。堂前正当中连着摆放了两张八仙桌,围着桌子四周摆了六条板凳,桌上放着两只热水瓶。来开会的人都面对着桌子坐着,面前还都放着小瓯子做茶碗。像这样的会场,在二十八连仅有这一次。
会上,吕教导员说:“鉴于二十八连的原指导员张亦汉同志自动退党后,连指导员的位置空了下来的情况,营部特别抽调崔成云同志接任这个职务。崔成云同志工作能力强,本来是营部副业摊子上的主任,总管着营部所有的副业单位。他在副业摊子的位置上工作很有成效。营部考虑二十八连领导薄弱,特别抽调他来这里主持工作。这里在位的都是连部领导同志,希望大家积极配合崔成云同志,在他的领导下,做好自己本职工作,把二十八连各项工作都做得更好。”崔成云已经来了一个礼拜了,还只是在艾德发主持下,料理着工作。吕教导员这样说,才算是宣布了他正式上任做第一把手。
吕教导员说了这些,崔成云端着茶碗呷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道:“二十八连是我们第九营最大的一个连。特点是土地多,劳动力少,因此,又是一个工作难度很大的连。营部派我这个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当兵的人来负责这里的工作,实在是使我力不从心。好在有领导的信任,又有各位同志们同心协力,我才有胆量来这里工作。我今年四十四岁了,不识什么字,只是在私塾里坐了几天板凳,识得几个门面字;农业上指挥这么大的生产也还没有做过。担任这样的工作,就更显得我能力不够了。今后的工作主要还是靠大家努力,我只能给大家赶赶场,凑合凑合。”
崔成云说了这些后,停了一下,又慢慢地呷了几口水,说:“我家住在二十连,离这里也就四五里路。因为平时大家都忙着生产,不常见面,所以还生疏得很。我今年空长四十四岁,已经有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子。顶小的也十六岁了。家务事情倒不需要我去操心,能一心一意地和同志们在一起工作。我听说,老赵也四十多岁了?”
赵恒顺说:“四十三,比你小一岁。”
崔成云又说:“我已经听营部领导介绍过了,老赵在生产上非常内行,把生产运行的得心应手。老赵同志,有你这样的好干部管理生产,我今后在农业上要省心多了。这二十八连,我们两个要更加多多的配合,力争把生产搞好。因为我们是搞农业的,要以农业为主。搞不好农业,其他就都是空话了。老赵啊,在农业上,我俩要多花点脑筋,谁叫我们在连队干部中年纪大些呢?年纪大的,就要做点榜样来。不管怎么说,这几个——”
艾德发、程上锦和吴先利三人,坐在崔成云的左侧,他将头向他们偏了偏,说:“他们总还是小字辈啊!”
咳!这崔成云真会讲话,仅这几句后,就既入情入理,又把赵恒顺笼络了起来。因为他早就知道,赵恒顺老成持重,不钻营权利,不会越了他的权位;而这三个“小”的,都是积极有余,敢比敢攀,要急于抓权的人。在工作中,他们总是自以为是,不把一把手放在眼里。这种风气不煞下去,他这一把手就有可能成了张亦汉第二。他这一席话,把艾德发他们又打又摸的做了警告,还又没扫他们的兴致!这三个人听了,居然只能以微笑应付,都没有了强行说话的机会。
齐一龙听了崔成云的话后,觉得应该要把这三个小字辈的捧一下,好叫他们继续不受约束,为所欲为。于是他说:“二十八连在艾连长和程会计的努力下,各项工作总是走在前面。他们能跟上新的形势,而且还能长期坚持。许多连的试验田,只是行时了一时,就都偃旗息鼓了;而二十八连的试验田还一直很正常,并且还组织了长年突击队,产量也达到了最高产的目的。大田生产也先进得很,连续两年都上了光荣榜。”
他怕只说了艾德发他们,赵恒顺会有看法,接着又说道:“这当然也有老队长老赵的功劳啊!”
吕教导员怕别人还会像齐一龙这样说,那样,这会议就要变成邀功请赏的会议了。于是,他接过话头说:“我昨天在公社开会,王一凡书记对我讲,公社医院培训的医生就要毕业了,马上分配给我们营六个人来。这六个医务人员可以创办三个医疗室。我打算营部留两个人,分两个给你们,还有两个给二十一连去。因为,根据各连队社员身体的情况看,你们二十八连比一般的地方都严重些,最近一段时间里的问题就不少。因此,我决定在你们这里也办个小型医疗室。今天你们都在这里,就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好好安排一下。起码要给医生们有个工作的场所。这是一件好事。你们看,最近因为浮肿病啦,痧子病啦,死了一些人。实在话,有的人死了,年纪并不大,病程也不长,与没有及时治疗有很大关系。像老张,我看他并没有什么大病,忽然就死掉了,也大约是得了急痧子①呀什么的急病吧。当然,有了医疗室,也不能保证就不死人了。不过,谁生病了,能及时治疗,总会好得多。这件事王书记只是昨天才给我说的,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老崔。老崔,这也算是你的好兆头。你看,你才来到这里,就办医疗室了,老社员们还不都说是你带来了医疗室,为大家造福了么?”
崔成云听了笑了笑说:“是嘛?吕教导员!这还不是你对二十八连的关心么?在这里我表示感谢了!当然,我老崔也跟着有彩头了。至于说给医疗室安排工作地址,我看,”他望了望艾德发说:“小艾,艾连长,我们将这小瓦屋让出来吧。这地方有两间房子,做医疗室的话,一间做医务室,一间做病房,大约也能转得开了。只是我们住的地方要重新挪一下啰。”
艾德发听了,以为这正好是表现自己的机会,马上用高亢的声音,很干脆地说:“为了广大社员的健康,我们个人利益牺牲一点算不了什么。崔指导员,我们住的地方,就搬到大饭厅的东边去。那饭厅现在没什么人在里面吃饭了,基本上是空着的。我们在大土台那里再夹一间起来,我俩做个卧室,这里就空出来了。要是这样的话,我明天上午,就安排人来办,两天就能搞得好。吕教导员,我们这样安排,您看怎么样?”
吕教导员还没讲话,齐一龙说道:“艾连长做事就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这种作风正是我们大跃进所需要的。我非常欣赏。”
艾德发说:“齐营长,你别欣赏啊。我们年纪轻一点的人,就应该要有这样的精神呢。”
吕教导员听了说:“到底青年人有干劲,大跃进就是要靠你们呢。”说得小艾、小程和小吴都美滋滋的。
这个会议就怎么谈着笑着,开到天晚了。食堂里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菜园组里的素菜当然不理想,还派人特别到营部的鸭棚里捉了一只老鸭来,又在梅家大潭里捕了一条大鱼。这餐伙食是赵恒顺多年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餐。
尽管二十八连要办医疗室了,可是,死人还是忙坏了“埋人专业队”。就在张亦汉死后的第四天,是星期天。这天早上,韩妹妮打糊回来,一家人吃的时候,如往常一样,让孩子们多吃了一些,她自己只喝了点糊中的清水,便上菜园组去了。赵荣雨因为没有上学,在家里带着毛毛和三牌做着秉筹码②的游戏。孩子们因为多吃了一点,有些精神,兴趣很好。他们玩得正高兴时,赵荣雨忽然看见专门埋死人的赵恒生和董成武,抬着门板到隔壁董成胜家去了。心里一惊:难道董成胜家也要死人了么?因为是隔壁,天天在一起相处,是有感情的;而且他家只有两兄弟,并没听说谁生病啊。因此,赵荣雨完全没有了秉筹码的兴趣,转身来到董成胜家看看。
赵恒生他们来到董成胜家,先把门板平放在大门口的门槛上,就来到董成胜弟弟二瞎子睡的竹凉床边。
瞎子兄弟两人,老大董成胜才二十岁,老二瞎子才十七岁。父母死的早,现在他俩都是光身汉。他们住的房子,还是破圩回来时临时搭的棚子。不过,现在住这样当时以为是“临时住一下再说”的棚子,还有少数几户。他家的棚子在村上是别出一格的“鸭屁股”棚子③,北头是挂落④,南头是硬山⑤,大门向南,在硬山这里居中开着。这棚子是两间,里间董成胜开着一个铺,外间打了一堂灶,在灶的对面放着竹凉床,这竹凉床就是二瞎子终年睡觉的地方。
全东圩村就他这一位瞎子,因为是老二,所以人们都叫他二瞎子。二瞎子双眼不睹,靠着两根竹棍敲敲打打的走路。没事的时候,老是一个人坐在矮板凳上,两根竹棍靠在前面的大腿上,猴着身子,一声不响地缩着。一坐就能坐个半天。
夏天,他穿着一条黑裤子,光着上身,睡在光滑的竹凉床上,他说“凉润得很。”猖獗的蚊虫好像不叮他,因为,人们从来没听他说过被蚊子叮咬的事。
冬天,他只穿件胸口和腰际都看得见肉、到处都挂着棉花絮的破棉袄,下身还是穿着夏天那件黑单裤。夜里裹着一条麻袋和三四块互不相连的棉絮,仍然在竹凉床上睡觉。十冬腊月,已经冷得很了,他总是说“十月里小阳春,冬月里晒阳春,腊月里灰灰冷,正月里又开春。”说穷人不怕冬天,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是真正下雪了,冰封寒冻得整天不开冻时,他又说“老天不讲人情,真能把人冻得死!哎,穷人就望早点开春。”
赵荣雨和村上读书的孩子们,一放了学,就欢喜到瞎子这里来玩,听他打谜语,说故事。长时间里,孩子们和瞎子相处得很好。因为,他总有让人听不完的故事,猜不完的谜语和说不完的忍俊不禁的笑话。
几天前,老天刮着东北风,孩子们又在瞎子这里玩。孩子们穿得虽然也单薄得很,却很少漏肉,还都冻得嘴唇发紫。而瞎子只穿着破棉袄和单裤子,还到处看得见肉,孩子们都觉得他冷的更加难受。赵荣雨问他说:“瞎子哥哥,今年冬天才开始,就这样冷了,再冷下去,你怎么受得了呢?”
不想,瞎子却哈哈大笑说:“你们真是经不得穷,耐不得富呢。那大热天,又说热得受不了,这时候,正好帮本呢,怎么又说冻得受不了呢?老话说‘六月心里不晒背,三九心里好懊悔!’谁叫你们六月心里不好好的晒晒呢,现在怕冷了吧?”
孩子们听了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地说:“难怪你在大六月里不穿褂子啊,原来是要晒背呢!”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嘛。我就是六月心里晒得好,现在就没有你们那样怕冷呢。”
孩子们说冬天还长得很呢,你总不能老是帮本吧?瞎子笑着又说起冬天不长,挺一挺就过去了的话来:“长什么呢?十月里小阳春,冬月里晒阳春,腊月里灰灰冷,正月里又开春。这冷怕什么呢?挺一挺就过去了。一到‘杨柳打苞,叫花子伸腰’时,我也就没事了。”看他说得多轻松,难怪孩子们与他处在一起,都兴高采烈呢!
这时候,赵荣雨见瞎子直挺挺地睡在凉床上,还是那只麻袋,那几块破棉絮,而他本人却不讲话了。嘴张得大大的,胸口一起一伏,脸色蜡黄,眼睛闭成了一条缝。赵恒生在他竹凉床前站着,叹着气说:“哎!这年头好好的人都难活得成了,你是个瞎子,哪能活得起来?还是早点去吧,也少受点罪。只是,你这趟人生也算是投得糟了。”说过,向董成武示意,两人一起动手,一人抬头,一人抱着屁股以下的大腿,将瞎子抬到了放在门槛上的门板上,而后,又把麻袋、破棉絮也拿着放到了他的身边。
瞎子睡在门板上,嘴巴还是一张一合地喘着气。赵恒生和董成武在一傍站着,焦急的样子好像在说,你怎么还不快点死?
大约等了头十分钟,瞎子还没有断气的样子。赵恒生将那门板用脚踩着摇晃了两下,把瞎子的头摇得左右摆动着。赵恒生说道:“你小瞎子是活不下去的啊,还是快一点走吧,村后头还有人在等着呢!”可是,瞎子却没理会,仍然张着嘴,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气。赵恒生弯下腰来,将挡在门槛上的门板抽着,“吧嗒”一声,门板从门槛上掉到了地上。不一会儿,只听见瞎子喉咙里“咕噜”一声响,身子连动也没动一下,便没气了。他们又将麻袋和破棉絮在瞎子身上盖平整了,还找了一张破簟子盖在上面,用绳子将门板兜了起来,抬到村西坟茔里去了。
中午,董成胜回来,只是自己到食堂里打了他的饭吃起来;吃过后,又去做他的活了。赵荣雨没有听到他问一声他弟弟瞎子的事;倒是赵荣雨和好几位孩子,好像觉得是失却了一位好朋友。
这个星期日的下午,赵荣雨老是想着二瞎子,总是心神不宁,以为死人太随便了!
①急痧子:痧子,医学上叫做过敏、虚脱、休克。是一种因受凉受热,或其他因素所致的忽然发生的疾病。急性的能致人很快死亡。
②秉筹码:是孩子们玩的游戏。每人用十根小棒做筹码,在手上秉,看谁手法灵活。
① “鸭屁股”的棚子:一头低一头高的棚子,形状像是抬着头的鸭子,故名。
② 挂落:延伸的屋脊与屋檐平齐,称做挂落。
③ 硬山:屋檐顺着屋顶,直达屋脊,沿与脊持平,所以称做“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