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汉 被骗退了党
崔成云 初来示人情
张亦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让吴先利在那张被说成是“救济款申请”的纸上盖了自己的私章,又让他拿走了以后,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异样;接着却又想道:我当干部都这么许多年了,从来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幸运事。这救济款靠得住靠不住,随它去吧,反正这年头就算有了点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没有钱,只要天天有饭吃,也一样能过日子。搞不到救济款,顶多是让小吴空忙了一遭,于我本人并无损失。于是,他倒把这件事放一边去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吴先利“代”他写的,竟是“退党申请”书!
张亦汉让吴先利在那纸上盖过章后,所谓的救济款,果然一直没有消息。一个礼拜后,二十八连却来了一位姓崔的中年人,这人来后便与艾德发一起住进了小瓦屋里。才来的这一天,还和艾德发在东圩村上前前后后地巡视了许多遍。
本来,艾德发、程上锦他们每天总有些事要与张亦汉谈。可是,自从姓崔的来了以后,他们谁也不买张亦汉的账了。仅这点,就使张亦汉觉得不正常;更让张亦汉吃惊的是:他历来到食堂里打饭,炊事员们从来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热情得很,现在竟然换了一副面孔,令他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骤然变掉了!
张亦汉因为早年死了老婆,身边现有两个孩子,是九岁的男孩和十二岁的女孩,只是他自己照应。从壕沟村搬到东圩村来后,就住到了董正玉的家里。由于他的孩子都还小,每次打饭,都是他自己去打。他递给炊事员的饭票无论多少,打来的饭或者是糊,都足够他父子三人吃饱。可是,这几天他递多少饭票,就只能打多少了。为了能吃饱,他只好多递给饭票。这样,五天的饭票只两天就剩得不多了。为了稳妥起见,他不敢再多递饭票。这一天中午,他递了一角的饭票给炊事员杜二丫,并且笑嘻嘻地说:“杜大姐,多打一点吧!”杜二丫给他打了一角的饭后,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阴沉着脸,将饭勺一扔,不再理会他了。张亦汉讨了个没趣,将这一角的饭端了回家,分给两了个孩子;自己忍着饿,到田里去了。
他才来到村西边的田里,就遇见赵恒顺也来了。他将赵恒顺叫到一边,对他说:“老赵,我有件事想讨论你一下:按讲食堂里许多事,小艾、小程他们老是来问我,也是应该的。现在,不单不问了,见了我还总是离得远远的;本来我打饭不管给多少饭票,总能打得够我们父子三个人吃饱;现在,给多少饭票就只能打多少了。我为了能多吃点,这五天的饭票,才吃了不到两天,剩的就不多了。刚才,我拿一角的饭票给杜二丫,叫她多打点,她不理会我,就只打了一角的饭。我只好全给孩子们吃了,自己一点也没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你说是什么原因吧?”
赵恒顺听了,想了想说:“哎呀,老张哪,这几天的情况确实是有点不对头。听说营部调了个姓崔的来,要当什么一把手了。你刚才讲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姓崔的缘故吧。营部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看,你下午也别做活了,到营部去问一问是什么情况再说吧。”
张亦汉听了,也觉得问题不小,应该要弄清楚了才能放心。于是,他下午果然没有做活,直接来到营部。
张亦汉来到营部,找到了吕教导员,他说:“吕教导员,我们二十八连去了个姓崔的……”话才开口,吕教导员就说道:“老张哪,你都退党了!你不干革命了,我们革命工作总还得有人去干哪。崔成云同志是去二十八连接替你的工作的呀。我对你说呢,你也是老同志了,革命了不少年,现在退了党,虽然做了普通社员,还得要支持党的工作哇!”
这几句话直说得张亦汉如堕入了五里云雾,他眨巴着眼睛,呆呆地望了吕教导员好一程,说:“吕、吕教导员,你说什么?我退党了?我什么时候退了党啊?”
吕教导员“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想不到你老张还真会玩滑头!你写的坚决要求退党的申请,白纸黑字,红漓漓的①私章盖在上面。我还能冤枉了你不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吴先利写的那张申请来。又说:“按理说,共产党员退党,就是意味着叛变革命。组织上认为,你老张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方面的道理恐怕不懂,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现在你反过来连续问我三个为什么,真是倒打一耙呢!告诉你,组织上已经做过决定了,同意你退党。从现在起,你就是普通社员。做社员,也要做个好社员呀,跟着党干社会主义,不允许给党制造麻烦呢!你知道吗?”
张亦汉听了,若辩,却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语;若哭,却放不下老脸。他愣愣地僵持在吕书记面前,吕书记见状,婉言说道:“回去吧,老张。在连队里好好地支持老崔工作啊!”就这样,张亦汉无可奈何地算是退了党!从此,他没有了当干部的特权。一般社员哪知道这里的弯弯绕,而食堂里的人早就知道了。世事分冷暖,人情看高低,于是,张亦汉只好领教着地位骤然变化了的待遇!
张亦汉从营部回来后,越想越气愤,我好好的让人给坑害了,稀哩糊涂地被退了党,这可怎么办呢?能找谁说理去呢?他要去找吴先利,想问个究竟,可是,这些天来,一直不见他的影子。问了艾德发,却被告知请假回家去了。他只有把详细情况和赵恒顺说了,想让赵恒顺为他想点办法。可是,赵恒顺听了也只有叹气的份。叹过气后,赵恒顺说:“这是他们几个人设下的圈套,不想你却钻了进去。你当时也不想一想,哪里会有什么救济款?即使有,哪里会轮到你老张的份上来?”责备叹息过后,却也没想到办法为他解决问题。
张亦汉气愤倒是其次,主要的是饭吃不饱了。发的这点饭票,前几天因为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退了党、免了职,为了多打点饭吃,多用了一些,到这最后两天,总共只剩了二角的了,打了点饭或糊来,只能勉强糊弄孩子们一下,自己竟一点都没得沾牙,硬生生地饿了两天,还得撑着到田里去。人们知道了他的情况后,都十分同情。他因为又气又饿,来到田里后,居然不能做什么活了,在大家的照应下,在看不到艾德发、程上锦来的时候,就在田埂上躺着。尽管这样,还总是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
又一个五天的饭票发回来后,他第一次按定量多用了五分,自己喝了两大碗的糊。可是,反而觉得天旋地转,连路也不能走了,只好到床上躺了下来。他正迷迷糊糊的时候,艾德发拖着打人棍巡查来了。见张亦汉躺在床上,不分青红皂白,大骂起来:“狗熊一样的张亦汉,不当干部了,就敢偷起懒来,青天白日的在家里睡懒觉!”说着,将迷糊中的张亦汉从床上拖了起来。
张亦汉站在床前,筛糠一样地瑟瑟发抖,用哀求的口气说:“艾连长,我今天生病了,实在不能劳动去。你看,我站也站不稳呢。”
艾德发厉声喝道:“哼!装你娘的熊!叫你劳动,你就害病!早上我亲眼看见你打饭吃,这才一会儿工夫就害病了?病得这么快?害病?你就是死,也得给老子下田去!”
张亦汉说:“艾连长哪,我今天真的是生病了,实在不能下田去,你还是谅解一点吧。”
艾德发听了不但不能谅解,反而勃然大怒起来。因为他个子太矮,够不着张亦汉的嘴巴,竟然跳起来在张亦汉嘴巴上“吧嗒”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怒气熏天地说:“你是个不识时务的东西!”意思是说他自己不肯自觉下台,却叫我们给赶下了台:“不给你一点厉害,你还记着当干部的臭架子,更不晓得老子的味道!今天,你就是死,也得给老子到田里去!”
本来张亦汉站在床前就摇摇坠坠的了,这一巴掌,打得他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了床前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艾德发见状,愤怒地骂道:“装死的东西,大跃进的绊脚石!”用脚在他的胸口和腰间各狠狠地踢了一脚,于是,张亦汉一点也不能动弹了。艾德发见了,拿起打人棍子,又捣了捣他的肋间,张亦汉像死了一样,哼也没哼一声。艾德发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的卧室。
张亦汉被打得摔在地上,无人照应。此时已是冬天。直到孩子们放中午学回来,才让他的大女儿银珍发现了。她急忙叫来隔壁的董二奶奶。董二奶奶就是董老二的老婆。见张亦汉睡在地上,用手摸了一下,身上冻得冰凉,她好不容易将他拉着坐了起来,但是却没有力气将他弄到床上去。问他怎么摔到地上了?他只是摇头,却不说话。叫他站起来,他竟迷糊着眼睛不理会。董二奶奶看着他很难受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沉重得不能动弹了。于是,自己扶着张亦汉,让他坐着,叫银珍快叫一个人来,好将他抬上床去。
银珍出得门来,正好遇到来抬刚才死的吴才喜的赵恒生。原来,赵恒生和董成武自从被艾德发指定为专门埋死人的人后,就几乎天天都得抬死人去埋,没有时间下田劳动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埋死人的专业队”。
张亦汉的女儿银珍见了赵恒生,哭着对他说:“赵伯伯,请您来抬一下我阿爸啊。”赵恒生听了,以为张亦汉也死掉了,心里一惊,跟着孩子来到张亦汉的卧室,见董家老二的家里已经在这里扶着张亦汉坐在地上,这才知道他还没有死。于是,他们一起动手,将张亦汉抬到了床上,用被子盖好。赵恒生问张亦汉哪里怎么样了?张亦汉只是眯缝着眼睛,喘着粗气,没有做声。赵恒生说:“张指导员恐怕也不中了。这年头死人,大多数是饿死的。听说他连续两天都没沾米身了。”说罢,转身又对张亦汉的孩子说:“小妹尼,你去找一下赵队长,看他能不能想点办法,救救你的阿爸。”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小姑娘听说自己父亲就要死了,吓得号啕大哭起来。董老二的家里见状,哄着小姑娘说:“小妹尼,人到了这个时候,哭也不中用。你快去食堂打点饭来,给你阿爸喂几口,看能不能好一点。”她说完,也回家去了。
十二岁的小姑娘张银珍,按理说也不算太小了,应该能懂事。可是,她从小就没有母亲教育,这几天又饿急了,在食堂里打饭回来,正好她的弟弟也回来了。姊弟两,你争我夺,狼吞虎咽,那点饭只一会儿就风卷残云般地吃得净净光光。把董二奶奶说“给你阿爸喂几口”的话忘得尽了。他们吃了饭,小姑娘才想起了阿爸,到床前去叫“阿爸、阿爸”,小男孩也到床前喊他,他都没有答应。这时候,小姑娘才想起赵恒生的话,去找赵恒顺。
赵恒顺来到张亦汉的病床前,见他半张着嘴,慢慢地喘着粗气。连叫了两声:“老张,老张!”他像睡熟了一样,没有应声。摸了摸张亦汉的头,额头是冰凉的,而两太阳穴却蹦蹦着烫人。就着窗子里的一点亮光,扒开他的眼睛,竟然呆滞无光。他掀开被子,看了看他的身上,两腿已经硬邦邦的僵硬了。赵恒顺这样的侍弄他,他居然一点没有反映。赵恒顺赶紧跑到新镇叫来了陈医生。陈医生来后,首先给他打了“强心针”,接着用粗大的针筒,灌了一管子“葡萄糖水”,给他注射了下去。
时间不大,张亦汉睁开了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赵恒顺见状,问道:“老张,你哪里不舒服?”张亦汉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是小艾打、打的。”抖抖擞擞的将手抬起来,指了指胸口和腰间。赵恒顺掀开他的衬衣,见这两块地方,都有不小的青紫处。一会儿,张亦汉喉咙里“咯咚”地响了一声,头竟向右歪了去,口里吐出白沫来,喉中响起了拉锯的声音。陈医生见了说:“赵队长,张指导员不行了,我也没有办法,你给他安排后事吧。”说着,将医疗器械捡进了保健箱里,背着箱子离开了张亦汉的卧室。
这天下午,张亦汉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听见陈医生说“张指导员不行了”的话,都号啕大哭起来。赵恒顺见了,心里发酸,多么强壮的汉子,只是被骗得退了党,只几天就被折磨得死了!这还不是他太老实了么?要不然,你艾德发还敢打他?好了,老张,你现在死了,算丢了一担苦,也算遂了艾德发他们的心愿了!可是,他们搬掉了你张亦汉后,下一个目标该是谁呢?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么?看来,老张呀,你先走一步,我就要跟着你来了!想到这里,他留不住泪水,竟然让泪水滚上了脸颊。
赵恒顺望着快断气的张亦汉,默默的发呆,两个孩子却在伤心地大哭。赵恒顺被孩子们的哭声惊醒了,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哄着孩子说:“小妹尼,小囡尼,你们都不要哭了。让你阿爸安心地去吧,你们要记着你阿爸是怎么死的。今后你俩要好好地过日子啊!现在哭也不中用了,快歇了声吧。”赵恒顺这么说着,再次看了看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二岁。虽然长期饿饭比别人好,可是因为太小了,一点事也不能做。老张在世,还能照应他们,现在,老张一死,他们可怎么过?赵恒顺想到这里,不敢再想。
两个孩子见赵恒顺呆了一阵,又叫他们不要哭,居然真的歇了声。赵恒顺见孩子们不哭了,知道现在是姓催的当家了,径自来到小瓦屋里,欲找现任指导员崔成云,把张亦汉的后事和他的孩子做个交代。可是,崔成云到营部去了,却遇到了艾德发。艾德发听说张亦汉就要死了,好像很高兴。他说:“老赵,你没事做了?他死他的吧,你烦什么神?这样的绊脚石死了一个嫌少,死了十个不多!”
赵恒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这老张的死,就是你打的,不然,他哪里就死得这么快?于是,赵恒顺硬着嗓子说:“小艾,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不说他曾经当过干部,就是普通社员要死,你也不能是这种态度啊!人家还有两个孤儿呢!”
艾德发听了,不无讥刺地说:“好吧,我是没有人性,那你去给他安排吧!”说着独自钻进里面卧室去了。
傍晚,崔成云从营部回来,艾德发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向他说:“赵恒顺不管田里的生产,却管起张亦汉的事来。张亦汉这种大跃进的绊脚石,死了还省些心,赵恒顺却要为他料理什么后事。他俩还真是穿着一条裤子呢。”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在挑拨崔成云的情绪,以便在张亦汉死后,再对付赵恒顺。因为,崔成云是在张亦汉被赶下台后,才当上了二十八连指导员的。他来到二十八连后,每当见到了张亦汉还显得有些不自然。现在,张亦汉就要死了,等于除掉了他喉中的鲠刺,他应该称心如意。可是,崔成云城府极深,听了艾德发的话,没做任何表示,却主动地来到张亦汉的住处。
当时的赵恒顺见时间已经晚了,要到人们劳动的田中,向社员们布置明天的农活,顺带看一下今天人们劳动的情况。待到他再回到张亦汉家里时,却见到了崔成云正坐在张亦汉床前。他先是诧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肯定了是真的后,居然一阵高兴:到底老崔不像小艾,人,总归是要有点人性呢!
崔成云见赵恒顺来了,站了起来,说:“我还没有听说,老张怎么就不行了呢?”
赵恒顺说:“我也是这么说,前几天还是好好的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就不中②了。中午,我到新镇喊了陈医生来给他看了,陈医生给他打了救命针和葡萄糖水。他醒过来一会儿,只说了一句话,说是小艾打的。”说着,将张亦汉的衬衣掀开,让崔成云看了看他胸口和腰间的受伤处,又说:“这小艾也太不讲人情事故,人都病得要死了,还打他干什么?怪可怜的。”
崔成云听了说:“小艾那个人就是性子急燥,人倒是积极肯干的。”又说:“老张看来就是天黑时候的事了。我看他这里连块木板也没有。他总算当过二十八连的指导员啊,能不能找几块木板给他钉个盒子呢?”
赵恒顺听了说:“这些天死了不少人,赵恒生他们把木板差不多都用光了,恐怕难找了。”
崔成云说:“你去告诉赵恒生他们,我那里还有几块木板,放在床前做达脚板用的,你叫他们搬来用吧。”
赵恒顺听了崔成云的话,觉得这个人的人情味还真够浓,内心里直感激他的大度与开朗。
①红漓漓的:鲜红,血红的颜色。也有说“红拉拉的”。是对鲜红颜色加重语气的说法。
① 不中:即不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