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愿望 办起幼儿园
热心肠 遭到冷讽刺
艾德发明白,自己因为不是党员,无论在哪里任职,总做不到第一把手。自己梦寐以求进步,不做党员怎么能进步得起来?现在营党支部正在培养他为党的积极份子,他自己则更要努力创造条件,争取早日跨进这个铁门槛①。一般情况下,要求入党的人,必须要由自己申请,党组织指定老党员介绍,称为培养,还要有直接领导人同意。而张亦汉不仅是老党员,还是二十八连的指导员,又是第九营的党支部委员,是自己直接的领导人。这样,他就成了自己能否入党的关键人物。因此,对于张亦汉,他不能再像才来东圩时那样“目中无人”了。因此,这次调用劳动力运树的事,他没有擅自行动,而是特别来“请示”。用他的心理解释,张亦汉要是识相的话,他所说的话,应该是百分之百的顺从。
树全部砍倒了的第二天早上,他特别找到了张亦汉,故意用下级恳求上级的口气说:“张指导员,为了炼铁,我将附近的大树都砍倒了。数量还真不少呢,你明天将劳动力都调给我运一天树吧。不然这么许多树,仅突击队里的人不知道要运到什么时候啊!”张亦汉听了,老半天没有回言,似乎不理睬他。艾德发又说:“你同意了?那,我明天就叫劳动力们都运树了。”
张亦汉说:“你不能这么做!那打碎的铁锅,本来就是铁了,还要炼它干什么?再说,现在正是双晚收割的时候,劳动力本来就很少了,田里事多得忙不过来,哪能抽调劳动力去运树?你真要搞的话,就叫你试验田里那几个人搞去吧。反正他们就是那么一回事,除了试验田又不到大田里去。”
张亦汉这几句话噎得艾德发白眼直翻。尽管如此,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强忍着没有公开发作。于是,唯唯诺诺地说:“张指导员,你说的也对。我就让试验田里突击队的同志们运吧。这样,人手虽然少一点,就慢慢的来吧。”张亦汉听了,不置可否,转身做他的事去了。
为了将这些大树能运到学校操场上来,艾德发特别到营部木工组借来了大断锯、过山龙②等工具,把大树锯成了段,化整为零。忙乎了一个礼拜,总算把大树搬到了学校操场上。操场上被树摆得满满的。艾德发看了,非常满意。于是,和程上锦商量,要点火炼铁了。可是,这些树都是湿的,不容易着火;为了能把火生起来,他又苦苦地思索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艾德发亲自带着专业队员们在村上卸人家的大门、后门。这些门,材质都是干透了的木材,容易着火,用以引燃才砍伐的湿树当然很理想。他卸人们的门时,怕有阻力,便大肆咋呼着说,马上就到共产主义了,没有蟊贼,这些大门后门没有用了!他这一咋呼,众多的人家,居然没有人出来阻挡。
可是,当卸到董正祥家大门时,他老婆刘尼却不允许。说一个人家没有大门后门,连风雨都阻挡不了,还成什么人家?她用身子靠在大门上挡着。艾德发把她打了个仰巴叉,训斥她说:“现在是社会主义,马上就是共产主义了,天下人民是一家,哪还分你家我家?你还要门干什么?哼!你想要门,无非就是想偷窃集体的东西,关起门来,不让人看见!你是想做贼么?老子就是不允许!”这样,人被殴打了,门还是被卸走了;刘尼怕被无辜栽上贼名,也不敢吱声了。一个上午,他们卸得了大门后门二十六副,五十二扇。
这些大门、后门被卸来后,马上被劈得细碎,砍来的活树也被劈了开来。又将还在监狱里服刑的鲁老大家灶屋拆了,把那屋墙上的碎土块挑到操场上,用这些土块将学校里的坩锅架了起来,坩锅中间留有空隙,以便添柴烧火。做好了这一切后,才将碎锅铁装进坩锅里。六十多个坩锅都装满了,只装掉了四稻箩。还剩下的,要等这一次炼过了以后才能再装了。下午三点钟左右,艾德发认为一切就绪,于是,叫突击队员们将劈碎了的门板木片浇上煤油,点着了火。一时间,火势熊熊,艾德发看了,居然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起来。
艾德发看着熊熊的火苗,心里盘算着,要是此举成功,明天就应该邀请大队领导,特别是齐一龙来欣赏这一创举了!他试想着,大队干部们会非常欣赏他的创举,会向上级逐一呈报……他会因此很快地辉煌起来……
不到一个小时,干门板全烧完了,而那湿树只冒黑烟,却不起火头。突击队员们看到那些本来立在火道里的坩锅裂了开来,有的还倒了下去。就“哎呀呀”地叫唤起来。艾德发见了,知道大事不妙,叫暂时不要添柴,等火息下来后,仔细查看了再说。
火息了,所有的坩锅,全部搅和在碳黑的木材中,变成了黑糊糊的泥巴。艾德发哪里知道,物理的火温是朝上冲的,而他架的并不高的坩埚是在烈火以下,所以,碎锅铁还是一片一片地没有变形。艾德发看了,知道这是彻底的失败!他咧了咧嘴说道:“看来铁不是这样炼的!算了,算了,不搞了。大家将这些树都运到食堂里做烧饭的柴禾去吧。”艾德发叫这十个人,忙乎了半个多月,砸掉了全二十八连私人家里所有的锅,砍伐了所有的古树,烧掉了半边村的大门后门,要炼铁,就这么收场了。
艾德发要赶大办钢铁潮头的梦想,被碰得粉碎以后,情绪有些冷落了。可是,社会上大跃进、人民公社和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潮却继续升温。为了说明这种形势的优越性,兴办“敬老院”、“托儿所”和“幼儿园”成了时髦事。
二十八连的普通农民们,因为粮食长期紧张,近两年都没有生育孩子了。可是,五七年以前出生的孩子还不少。指导员张亦汉一方面为了应付形势,同时也想为大家办点实事。于是,找农业队长赵恒顺商量,想趁这个机会,把幼儿园办起来,以解决妇女们在田里劳动,孩子们无人照应的困难。
这一天下午,他们坐在村东梅家大潭的叉沟边很是畅谈了一番。张亦汉说:“这大跃进虽然做了许多荒唐的事,可是也做了一些好事。最近,许多地方办起了敬老院、幼儿园,托儿所,把老小派人照应起来。只要不是花架子,也算办了好事。办这种事虽然也要劳动力,却不需要主要劳动力。现在男女都到田里来了,老小在家里没人照应,特别是小孩子,实在搞得不成人样子。我们是天天看得见的,也算习惯了,还不觉得怎么难堪;要是乍来的人看到了,肯定会说这些孩子跟牲口也差不多了!”
赵恒顺说:“我们这里这几年已经没生育小孩子了,年老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总归少数。敬老院托儿所就别想了。那些学校里还不收的孩子,没有人照应,是很可怜的。要是能办个幼儿园的话,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停了一会,他又说:“学校还不收的孩子,本来应该由娘们照应的。可是现在的娘们都被赶到田里来了,谁来经管他们?那些太小的只在地上打滚,撒尿屙屎也没人经管,脏得与过去猪笼里关的猪差不多。稍微大一点的,一天到晚漫田四野地跑,一是想找点吃的,更是到处撒野,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要是能办个什么所呀,园的,有人照应他们,真是做了大好事。现在的孩子啊,不知道哪世里造了孽,吃尽了苦头不说,还只能是‘靠天收’呢!”
张亦汉说:“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办了不少幼儿园、托儿所来。你说别的不办了,我们就办个幼儿园吧!”赵恒顺说:“老张,能办幼儿园,我十二分赞成,就怕那小艾不同意。他总是要抓大跃进的大事,这幼儿园是小事情,只怕他看不上眼。”
张亦汉说:“那小艾不要紧,明天我就去找他,让他出面来办。他那个人,现在就想入党。只要是赶潮头的新鲜事,我又叫他出头,他肯定是乐意干的。”
赵恒顺说:“要是幼儿园能办得起来,我看就叫老黄家的林老奶③做老师吧。她性情温和得很,人品也端正,还有学问,肯定能带得好孩子。再说,她做农业实在也受罪得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和小艾说的时候,别说先和我说过了。既然是要让他出头,只当我不知道这件事,省得他说你瞧他不起。我还真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办好呢。”
第二天早饭后,张亦汉找到了艾德发。果然如赵恒顺所说,他当即就咕哝起来:大事不抓来抓小孩,能有什么名堂?张亦汉说,这也是大跃进的新事物,再说,孩子没人照应也太艰苦了。艾德发听了不好公开反对,可是,却记着没给他劳动力运树的事,说道:“你老张想来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对大跃进有什么用?大跃进的事你不热情,几天前我想动用一下劳动力运树,你还给我甩官腔。现在怎么想起来要办幼儿园?”
张亦汉说:“我这也是在跟着形势走啊!上级每次开会总要说这些事,我们哪能一点行动也没有呢!”
艾德发没再说什么,但听说要叫林老太当老师又不满意。说道:“那黄老头是反动官僚,怎么能叫他老婆当幼儿园的老师呢?”
张亦汉说:“我是这样考虑的:那老奶虽然也到田里劳动,可是,做田她是半路上出家④,在田里做不了什么活;再说,她还认得几个字,能教孩子们写写画画。换了别人,就难做得到了。”
艾德发也算同意了,便叫程上锦将林老太喊了来。
住在赵恒发家的黄老汉和他的夫人林老太,已经是蒙着头过日子的人了⑤,黄老汉因为被杨云山捆拽了手⑥,只好在家里呆着,吃一点本分的饭票。林老太因为还算健康,每天都下田去。今天被叫到食堂办公室里,回来后,她对黄老汉说:“刚才,张指导员和艾连长对我说,马上要办幼儿园了,叫我去当幼儿园老师,我已经答应了。不过,我看艾连长对这件事好像无所谓,谈话的时候,他没有做声,我临走时他还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在小孩子头上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看来他们的意见不一致呢。”
黄老汉听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你不管他们一致不一致吧。你能去当幼儿园老师,也能省得天天到田里去劳作。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没有做过田,下田做活,也是没办法啊。这也是他们看你有点文化,也算人尽所能,物尽其用,你就尽力而为吧。”
林老太听了老伴的话,虽然增添了兴趣,却当心地说:“现在办幼儿园,孩子们的口粮都少得很,稀饭也喝不饱。这孩子不好带啊!”
黄老汉说:“口粮少,是普遍的问题,不是哪个人能解决得了的事。叫你当幼儿园老师,你就尽你的能力,做你的事。你去查一下,看有多少孩子,一个人能不能带得过来。现在的孩子也真可怜,你要是将幼儿园真的办好了,也算为大家做了件好事啊。”
林老太说:“好事不好事,我也不能自己做主。要是能让在外面做活的妇女们对孩子放点心,我也就算尽职了。我马上去找吴会计要个花名册来,看有多少孩子。”
两个老人都对办幼儿园寄托着理想的希望。
林老太在花名册上查找五到七周岁的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个。小于五岁,大于八岁的她都不管了。因为,四岁以下的还算是婴儿,八岁以上的就应该进学校了。这一年龄阶段的孩子,才是她幼儿园的孩子。幼儿园的园址设在了食堂北面董成武家。董成武一家被搬迁到了隔壁董老二大儿子董正道家去了。
林老太弄清了名单,便按照名单一家一户地将这些孩子接到了幼儿园来。名单上的孩子,只有三个没有接得来,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奶奶照应着;他们的父母不愿意让孩子到幼儿园来。
林老太将这二十五个孩子安排在幼儿园的房子里,教他们游戏和认字,还教他们唱歌,搞得有声有色,与正规的幼儿园并不差。每天上午,她都带孩子们排着队,从幼儿园出发,唱着歌,绕着村子转一圈。她自己编了儿歌,教孩子们唱。其中有一首的歌词是:
“幼儿园,是我的家,奶奶好,想妈妈;
爸爸妈妈有工作,我在幼儿园,要做个好孩子。”
果然,正像林老太预料的一样,孩子们因为饿肚子,每到快吃饭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叫喊妈妈爸爸快点来。哭哭啼啼的场面,乱糟糟的,任是林老太想尽各种方法,哄着孩子们,也安静不下来。林老太对付这群饥饿中的孩子,真正感到了“江郎才尽”。
在幼儿园开办后一个星期的上午,林老太找到了张亦汉,将孩子们饿得不能安静的情况,向他反映。并请求食堂里能给一点补助,哪怕给一点米汤也是好的。张亦汉问:“这样的补助,每天需要多少饭票?”
林老太说:“现在是二十五个人,每天还总有些人因为头痛脑热的不能来,实际天天能到的大约是二十二、三个人。如果每天食堂中午和晚上锅烧开了的时候,都舀一桶米汤,给我拎到幼儿园里来,让孩子们每人喝上一点,也就是了。这样,每天能有二斤米的饭票应该是差不多了。”
张亦汉听了,以为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小事,是能够解决的。但是,他是个懦弱的人,自己不敢答应。于是说道:“老林,你说的事,我马上去和管理员小程说一下,他要是同意了,就按你说的办。”
林老太听了,知道和程上锦去说是没有把握的事,于是促成着他说:“张指导员,请您放心,要是能给一点米汤,我保证不沾一点点牙。我讲的这点补助,应该不算是很大的事,而且是为了大家的孩子,不是个人的私事。您是二十八连的首长,你就决定了吧,何必又去问程会计呢。”
张亦汉说:“不行呀,老林!我就是同意了,还要食堂里给你办。他是管理员,不通过他哪行呢?”林老太只好让他去“通过”程上锦。
张亦汉将林老太说的事情,摆在了心头第一位。他俩谈过话以后,连自己要做的事都放在了一边,便径直到食堂里来找程上锦。现在还不到上午九点钟,食堂里还没有烧锅。程上锦在炊事员的卧室里正和炊事员们调笑。嘻嘻哈哈,开心极了。张亦汉见了喊道:“程会计,程会计,”他竟然只顾嬉笑,没有听见。
直到张亦汉插到他们中间了,再喊他,他们才停止了调笑。张亦汉说:“程会计,还有你们炊事员们,大家都在这里,我有件事和你们商量一下。幼儿园的老林刚才和我说,孩子们每到快吃饭的时候,就吵得不能安宁。她想给孩子们稍微搞点中间补贴。就是在食堂中午和晚上饭锅烧开了的时候,都给他们一桶米汤,也就是饮汤吧,让孩子们在正式开饭以前能喝上一口。我想,这在粮食上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给你们添了一点麻烦。你们看怎么样啊?”
程上锦听了,哈哈大笑着说:“张指导员,你真会开玩笑,那个反动婆子更是异想天开!这样下去,把她养得又肥又胖,老社员们还不说我们也成反革命了?再说,炊事员哪有闲工夫烦她这个神!”
张亦汉听了说:“你误会了,程会计。老林说,她保证不会沾一点点牙。凭她的人品,我也相信,她不会抢孩子们的这点米汤喝。”
杜二丫听了无不轻蔑地说:“张指导员呀,你又没个孩子在幼儿园里,何必为那个反革命婆子操这个心?真是没事找事呢!”
吴菊香更是大大咧咧地说:“当指导员的呀,可也要长个头脑呢。不要听到风就是屁,听到屁就是连台戏,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啊。转嘛,也要看是什么人,这个反革命婆子,你也跟她后面转?你转倒是小事,还想叫我们也跟着转,真不怕人家笑话!”
张亦汉想不到会遇到这种情况,竟愣了起来。程上锦见张亦汉站在这里傻了一样,对他挥挥手说:“去,去,去吧!张指导员!去忙你的正经事吧,不要瞎操这份心了!”
食堂里的这几个人自恃处在优越的工作岗位上,饱人不知饿人饥;竟联合着欺负木呐老实的第一把手张亦汉,并且毫不留情地奚落他。而张亦汉也真是老实得到顶了,遭了这班人的奚落后,精神伤害虽然很大,却拿不出第一把手的派头来,居然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他们不知轻重地奚落着。
这几个人奚落得够了,都各自散了去。张亦汉一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也只好怀着满腹的愤怒,无奈地、悻悻地离去了。
张亦汉受了奚落倒在其次,而林老太想给孩子们争取一点米汤补助却落了空,她这幼儿园将怎么办呢?这才真正是莫大的悲哀!
①铁门槛:因为党组织是一种特殊组织,因此,人们形象地称入了党,就算跨进了“铁门槛”。
②过山龙:一种能够锯断比较粗大树干的木工工具。
③林老奶:对于老年女人,老奶是统称,老太是尊称。
④半路上出家:半途当中来做某行业。这里是说林老太本来不是农民出身,却来做农民了。
⑤蒙着头过日子了:得过且过,不管外界任何事情的生活方式。
① 了手:残废了手。拽,音zhuai,念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