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员 权重勺柄
艾德发 砸锅炼铁
赵恒发他们到矿山去了以后,韩妹妮和吴老二的家里尽量缄口不说,目的是想能多领几天饭票。可是,消息却像长了翅膀,第二天,食堂里就扣掉了他们的饭票。尽管如此,许多年轻人还是心潮起伏,想找路子“跳出苦海,谋求新生”。二十八连的干部怕劳动力再度流失,采取紧急措施,遏制劳动力外出。
连部采取的措施,头一条就是给劳动力们增加口粮。而这增加的粮食来源,则是进一步减少老小体弱、不能参加劳动人员的口粮。对积极份子、青年骨干更是巧立名目予以补助。这样,老年人、小孩、学生和不能下田劳动的病人,饿得更加厉害了。
食堂里的伙食分成了两大类型。第一类型是普通型,质量进一步恶化。一天两顿干饭,改成了两顿稀饭;而且,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只是清水里依稀飘浮着几瓣像苍蝇翅膀一样的米粒。人们吃起来,根本用不着筷子,像喝水一样,一口气就喝得尽光。第二种类型是专门给劳动力们吃的,常常是把干饭做好了,装在木桶里,送到田间地头去。
尽管中队改成了“军队”,二十八连食堂用的房子,仍然是并村时办大食堂强制征用董正富家的瓦屋。这房子的建筑质量与座落好歹且不论,它在整个二十八连人心目中的地位,却是非凡的。因为人们为了活命,每天都必须多次地光顾它。
这房子座落在村子中间,座北朝南,砖墙、瓦顶、是立柱穿方的房屋。从南到北是七米,从东到西是十米;十米中分成了三大间,东西两间各是三米,都是房间,中间堂前是四米,堂前南有大门、北有后门。东西是两列柱子,顶天立地的将房顶撑着。每列柱子与柱子之间,都用砖砌了“隔子墙①”,使三间房子分隔得井然。
这房子,做了食堂以后,东边一间做了炊事员们的卧室,兼管理员存米的库房。西边夹子墙拆掉了,使西边一间房和堂前联通起来。西边这间,靠南墙往北打造了一堂大灶。这堂灶,灶门朝西,灶上是三口二十四张②的大锅。南头两口是闷子锅,北边是平头锅。房子西边即灶门处的墙拆掉了,添做了一溜小屋,专门放柴禾兼做烧锅添柴的地方。
堂前是房子的中心,也是最大的一间房。做食堂以后,成了专门供人们打饭来往的场地。为了不让来打饭的人随便进入灶间,灶间和堂前原来的夹子墙处,除了南头和北头各留了一架③地方供人员进出外,中间都用长桌子拦了起来,灶间这边摆了三口三担水的大缸,专门用做装饭或粥,供应给人们。来打饭的人,都站在堂前桌子这边,像到商店里买东西站在柜台外面一样,将饭票和盛饭的器具递给炊事员,炊事员站在里面进行打饭的工作。
这房子外面前后本来都有不小的空闲地。做了大食堂以后,后面紧靠北墙处做了大饭厅。现在前面还宽敞得很。房子地基比外面平地高出两尺多,进出门得经过三级达步堪子。这里的房子里面地基总比外面平地高,是因为地处圩乡,为了避免雨水轻易漫进屋里,而特别这样做的。
食堂里无论供应的是饭,是粥,哪怕是水一样的米汤,人们来打着吃,都习惯的叫做“打饭”。就像吃粥、喝糊,哪怕是吞糠咽菜,只要是当做正餐的,都笼统的叫做“吃饭”一样。这已经是习惯的了。
老人、孩子以及不能参加劳动的人,因为只吃这么一点东西,每每没到打饭的时候,早就饿极了;加上怕在正式打饭的时候又挤又夹。每到快打饭的时候,都早早地来到食堂里,等着打饭了。炊事员们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总嫌他们罗唣,不是随便辱骂,就是推搡殴打,甚至夺下他们手中的碗具,将它扔掉、摔去。
炊事员们打饭的权力大得很。同样的饭票,无论打粥、打饭,分量相差能够是好几倍。打粥时,满缸的粥,她能在上面撇给你,只能全是米汤;如果从下层捞给你,就是半干的米饭。打饭时,能打蓬得很高的一瓯子,也能打得平平的一瓯子或者半瓯子,数量要相差许多。凡是干部或者是与炊事员们关系好的人,所打的粥、饭,质量和数量都是普通人的好几倍,一般人只能是干瞪眼。
炊事员的所作所为,没有人能够评说。曾经有看着不服气的人与她们理论,而这理论的人则要长期遭受着“米汤”或者是“半瓯子”的待遇,直到把他饿得“双脚笔直⑤”为止。从红梅因为在杜大个子的交代下,促成了程上锦的如意婚事,杜大个子认着她的人情,只要她来打饭,都能打得量多质好。因此,每当打饭,从红梅就专门找着杜大个子,鲁老二一家因此得益不浅。在这种只能逆来顺受的环境里,人们为了打饭不被欺负,在万不得己的情况下,宁可得罪了艾德发,也不敢得罪了炊事员。炊事员们常常打人骂人,摔打人们的饭碗,人们只能逆来顺受。因为炊事员们所掌握的勺柄之权,几乎等同于掌握着人们的生死大权。
董正富二妈袁氏老太太,住在大食堂门口。她是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村上就数她年纪最大。她有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有了儿女,因此她有儿孙头十口人,却都单门独户的生活着。俗话说“文明出于富足”,在这自顾不暇的环境里,她的儿孙们都不顾她了,她只好只身住在老灶屋里,吃自己的饭票,过自己孤独的日子。老年人浑浑噩噩,常常感到肚子饿了,就以为是打饭的时候了,便拿着饭碗来打饭。她由于老而龙钟,没人打理,既迟钝又龌龊。炊事员们见了,总像见了瘟疫,非打即骂,赶她“快滚”。她总是怕跑冤枉路,既然来了,任炊事员们怎样撵她,她总是不走,靠在打饭的桌子旁边长时间的等着。
炊事员们见呵斥她不走,总是随手将她的饭碗夺下扔出去。这碗摔在石头上,马上粉碎了。她只好再回去拿一只来;很快又被这样扔去。直到她的碗摔得尽了,就拿盖菜坛的钵子来打饭。可是一两天里又被摔掉了。她没有办法了,将茅缸里一块木头粪瓢擦洗了一下,拿来打饭。她人虽然老了,心里还算明白,她想,这东西是木做头的,总不至于又摔坏了。果然不错,这块粪瓢虽然被扔了无数次,到底因为是木头做的,有时候被摔坏了,她自己又将它整弄得能用。这样,这块粪瓢居然陪伴着她度过了残生。
直到十月里的一天,杜二丫说:“那老不死的,怎么好几天都没来打饭了?”大家这才想起了她。叫人去看,她却死在家里好几天了。老鼠啃掉了她半边脸和两只脚的脚后跟,她儿孙们因为不和她住一起,居然都不知道。炊事员吴菊香说:“也好,又少了一个烦厌的东西!”
这天早上快打饭了,食堂里又陆续来了一些不能做活的老人和病人。杜二丫又骂了起来:“你们这些东西,肚子里蹲了饿痨鬼了?劳动力还没吃饭,你们就来打饭啦?”这些人听了,慑于她的淫威,都靠墙靠壁地缩着,不敢做声,等候着打饭。
杜二丫像唱戏的大都督似的,迈着宽步从灶间踱到卧室去,碰到了长期生病的昌凤,发威似的骂了起来:“懒货,吃起饭来倒积极得很!”说着把她手上的碗夺下,扔到了门外达步堪子上,摔得粉碎。
昌凤说:“哎呀,大炊事员,你又甩了我的碗,我家里碗让你们甩尽了,我用什么东西打饭呢?”
杜二丫横眉怒目地说:“你这种东西,还配吃饭?吃屎都不配!像袁老奶那样,死了喂老鼠还省了罗唣!”
昌凤碗摔了,又听说袁老太的事,便学着她的办法,回家也把粪瓢拿来打饭。她一路走一路嘟哝。来打饭的从红梅听了说:“你咕哝什么,又摔了碗了?这能算什么?这食堂里一天不摔几个碗,还能算是食堂么?”
昌凤说:“我碗被炊事员们甩尽了,顾不得罪过啊,只好拿粪瓢来打饭呢。”
从红梅说:“也好,这东西不容易摔得碎。”
开始打早饭了。这些先来的人,陆续打着饭转身走了。雀子园人黄聋子老婆丁香领着三个依次是六岁,四岁和三岁的孩子来了。这早上的粥,大孩子和二孩子每人一分饭票,一小勺瓢,她自己和小孩子是三分饭票,打在一起。连递了三次碗。吴菊香已经打了两次,非常恼火,将勺瓢在缸沿上敲得“铛铛”响,嚷道:“你还有没有完了?你四个鸟人,打三四下子,都像你这样,我没有一百个人也忙不过来!”
丁香说:“哎呀,没办法,这点饭票,只好各人吃各人的,不然,我把身上肉给孩子们吃了,也还吵死了啊!”
后面人催促道:“走吧,走吧,你身上哪来的肉?孩子们啃你骨头还啃不动呢!”
田里劳动的人都来打饭了,人越来越多,有些拥挤了。这时候,三个炊事员,每人占着一口缸,拿勺瓢给人们打粥。曾经当过队长的董老大本来还能做点事,不习惯超前打饭。近些日子忽然得了发齁的病,不能劳动了。也挤在这时候来打饭。他拄着棍子,挤到杜大个子面前,把碗伸到了到她的跟前,杜大个子把他碗一推,嚷道:“不做事的,别夹叉子忙④。等打完了做事的人再来打!”
程上锦听见了,从人丛里把他抓了出来,又把他搡出了大门。董老大哼哈着,说:“我路都走不动了,来一趟好不容易。好歹都挤到了,又不给我打。”
程上锦吼道:“只吃不做,还说不容易呀?夹叉子忙的东西,饿死了才活该!”董老大无法,一屁股坐在门口石头堪子上叹气。
昌凤喝过了粥,看着董老大说:“哎,我们这些人,只有死了好。活又做不动,打饭来早了说是饿痨鬼,来迟了又说夹叉子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打饭好。”
食堂里的人渐渐稀了,然而,董老大却听见勺瓢刮得缸底“咕咕”的响,他知道粥已经打完了。于是,又颤微微地来到打饭的地方。杜大个子却说:“没有了,中午再来!”
董老大说:“哎呀,我虽然生病,没有一点下喉,也受不了啊!”
朱环环说:“别吵,大老头子,我这里还有一口缸,判给你吧,二分钱。”所谓“判缸”,就是把打过粥的空缸交由“判缸”的人,由“判缸”的人将沾在缸周围的粥泥掠干净。这是件很“划得来”的事,因为一口缸弄得好能掠出两碗粥泥来。董老大听了心里高兴,顾不得身病无力,到灶间将缸扳倒了,慢慢地掠起来。这一回,他居然吃了个大半饱。
东圩食堂有着莫大的权法,有人为食堂编了一首顺口溜说:
东圩食堂不简单,打起粥来三大缸。
社员打粥上面撇,撇得淖粥像饮汤。
干部打粥底下捞;捞得疙瘩子堆多高。
吃不够,量米烧。烧得饭,硬翘翘;烧得鱼,两头翘。干部吃了龇嘴笑!
干部天天吹牛皮,天天讲来拖拉机。不是老子两条牛,吃你娘的皮!
食堂伙食分类以后,韩妹妮一家人每天的饭票数量虽然没少,可是质量却降低了许多。韩妹妮是一角二分,赵荣雨是六分钱,毛毛也是六分,三牌是四分,一家人合起来,才是二角八分饭票。韩妹妮将它分成三餐,早、晚都是八分的稀饭,实际是四饭碗米汤,每人平均喝一碗;中午,一角二分的干饭,每二分钱一瓯子,是六小瓯子。到家里用普通吃饭的碗盛,每人只有半碗饭。四岁的三牌,每到吃饭的时候,总吵着要大碗。因为,他知道,无论大碗、小碗,每人只能盛一次。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是孩子们盛过了,韩妹妮自己才盛,因此,她总是吃得最少。而且,因为赵恒发走了,劳动力的优惠粮食无法得到,她一家人的日子,越发艰难了。
赵荣雨念书的学校里,这时候学生数量减少了许多。仅东圩村上,就少了七个。他们都辍学放牛去了。因为放牛的人每天补助三分饭票,是口粮饭票的一半。并且还能在野外弄到诸如藕、野饽荠等食物;稻麦成熟的时候,还可以弄些稻穗麦穗,或生吃,或火烤着吃,肚子饥饿比做学生好多了。梁校长因此天天上门做家访。他白天找不到人,就晚上找,人们睡了,老是站在屋外的窗子旁,血心血意、不厌其烦地动员着学生重返学校读书。然而,任梁校长费去了多少心血,也无济于大势,重返学校的学生总是少得很。
这一天,同学们上完第二节课,梁老师从镇上挑回来四根做得精光锃亮的树段子回来。这树段子约二尺长,一尺多围;一头做得圆了,另一头却是切面,切面这头还有五寸长的细棍子。当天下午,全体学生都没上课,到东圩村北的黄土塘里去挖黄土,而后再挑回来。一个下午,同学们七手八脚,居然弄回来了一张课桌高,两张课桌宽的一堆黄土。
第二天,同学们还是没有上课。在老师们的示范下,做起“坩锅”来。老师说,国家在大办钢铁,我们小学生也要积极参与。做这坩锅,就是支援炼铁。这些小学生,从来没有见过炼铁,更不知道这泥巴做的坩锅怎么能炼铁。反正小学生是由老师教导,跟着学的。老师们用梁校长挑回来的四根树段子做摸子,其实,就是将树段子沾着水,裹上泥巴,抹得油光光的,而后,抓着切面的细棍子,将树段子从泥巴中抽出来,这样,就算做好了一只坩锅。一个上午,那一堆黄土做完了,坩锅一个一个的立在操场上,整整齐齐地在太阳下面晒着,是一百二十多个。老师说,等晒干了,就可以炼铁了。
这样晒着,一直晒了两天,一百二十多个坩锅,裂掉了五十多个,还剩了六十多,老师叫学生们将没裂的都搬到办公室里放着,等到炼铁的时候用。
随着“大办钢铁”的浪潮高涨,艾德发思绪又澎湃起来。他这个专门搞农业的“连长”,为了赶潮头,好向上级邀功,居然也要大办钢铁。
艾德发是个纯粹的农民,没见过炼铁是怎么一回事。想大办钢铁,不知道怎么个办法。正在为难的时候,看见了学校做的坩锅。他询问梁校长这是什么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梁校长告诉他说,这是土制坩埚,是用来炼铁的。他听了,欣喜若狂。当即对梁老师说,这些坩锅交由他来炼铁了。这样,艾德发算是解决了想炼铁又无从下手的困惑。
他与梁老师说好以后,就急忙地回到食堂里,与程上锦商量起如何用学校里的土坩埚炼铁的事来。他俩苦思冥索,总算想出了“办法”。
第二天,艾德发命令二十八连所有的“民兵”⑥们,都得把自己家里的铁锅,无论好的坏的,大的小的,都交到食堂里来,支援“大办钢铁”。同时,还叫他直接控制的突击队里人,即二十八连的“基干民兵”之一,上门搜索,务必把私人还没有交出来的铁锅都搜得来。他强词夺理地说:家里有锅,做梦都想烧东西吃,留在家里就是坏东西;交了出来,既炼了铁,支援了国家建设,又堵死了在家里烧锅的念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他命令,一定要搜得仔细,一个锅也不能漏掉了!
在艾德发强硬的指令下,人们家里的铁锅全部被弄到食堂里来了。这些锅大的有十八张、二十二张的,甚至还有二十四张的;中等锅七八张的居多,十张左右的也不少,最小的是耳绊锅⑦,有的只能烧得一碗菜,都被搜得来了,全部集中在大饭厅里。弓弓架架,将大饭厅半截都塞得满了。
艾德发搜索铁锅,用了三天时间。直到东圩村,以及被并的四个小村的人家都搜不到铁锅了,才叫突击队里人将这些铁锅挑到学校操场上,用大铁锤全部砸碎了。碎锅铁装满了十八只稻箩。此时,艾德发剩下的问题,就是把这些砸碎的锅铁装进坩锅后,怎样生起火来。因为,他知道,只有“火”才能将这些碎锅铁再“炼”出铁疙瘩来的道理。
艾德发与程上锦不愧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真正敢想,敢说,敢干。为了解决炼铁生火的燃料,他命令突击队员们将二十八连范围内的树木全部砍倒。几处坟茔里的大树,在日本鬼子砍军柴时期幸存了下来,现在遮天蔽日,三五丈高,两三个人牵手才能围得过来,也都被砍伐掉了。这些大树砍伐过后,需要很多的劳动力才能及时运得回来,仅突击队里的人是难以做到及时的。于是,艾德发计划和指导员张亦汉商量,要调用二十八连所有的劳动力。
① 子墙:房屋的内墙。
② 二十四张锅:锅的大小,是以“张”为度量词的。
③ 一架:三间房子,一般是四列柱子。每一列柱子与柱子之间,称做一架。
④夹叉子忙:正忙不及时,又加上一事忙。
⑤双脚笔直:即人死了的状况。一般情况,人死了脚伸的笔直。
⑥“民兵”:因为是全民皆兵,这引号里的民兵,其实就是普通百姓。
⑦耳绊锅:两边有环做手柄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