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 忍心解散幼儿园
幼三牌 菜园组里吃生菜
林老太在还没有开办幼儿园时,就怕粮食太少孩子不好带,可是她为了能发挥自己的余热,仍然满怀着希望,用心地办起了幼儿园。可悲的是,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逃不出“恰如所料”的模式。孩子们因为饿得难受,果然吵闹得不宁,她万般无奈,才请求张亦汉给点米汤补助。张亦汉虽然热情得很,可是却要去“通过”程上锦;他这一通过,都头十天了,竟然没有一点音信。而且张亦汉每当看见了林老太时,总有避让的意思。林老太见了这种情况,知道补助是没有指望了。随着日子的渐深,孩子们的吵闹倒像是平缓了一些;其实是她对孩子们的吵闹,慢慢习惯了的原因。
林老太正当习惯了工作环境,一切情形也像是顺理成章地循序渐进的时候,却出现了让她不能接受的事实。孩子们天真活泼的表现,渐渐地被呆板迟钝的情绪所笼罩了;更为严重的是:有两个孩子因为感冒,在家里只是三天没有来,她还都是每天上门询问情况,三天后,居然都病得严重起来,其中一个六岁的男孩,竟这样轻易地丢掉了性命。为这孩子的死亡,林老太伤心极了,好像自己的孙子死了一样,悲哀地痛哭了一场。
林老太看着孩子们身体和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又无能为力,忧心忡忡。她总想还找张亦汉反映这其中的情况,可是,张亦汉每每见到她,总是躲着她而去。她继而一想,这样的话,即使向他反映了,也会无济于事。为了不给他增加难堪,她打算不再向他反映这些情况了。又考虑到自己家庭成份不好,孩子们中间粮食补贴不能解决,幼儿园老师她是不能再当了。可是,她内心却依依不舍,因此思想里非常矛盾。
林老太想到这里,心都碎了: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心爱的事业,她将无法继续下去了!于是,她怀着不能平衡的心理,踌躇不决的心情,这天午饭的时候,将自己的心事向老伴黄老汉倾诉。黄老汉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不能亲自到幼儿园看看。听了老伴的话,考虑了整整半天。直到晚上,才对她说:“现在的情况,孩子们的口粮不能改善的话,迟早还要出现更大的问题。你这种工作确实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你跟着我背着反革命家属的黑锅,等到出了大问题以后,不只是你心里更加难过,说不定还脱不了干系。这样看来,你只好辞掉这项工作,还是下田劳动去吧。俗话说‘光棍好做,不如早做’,又说‘眼不见,心不烦’。你就不要恋着这件事了,及时辞掉它吧。因为这样的事,不是你心里想做好,就能做得好啊!”林老太听了黄老汉的话,觉得到了应该下决心忍痛割爱的时候了。于是,她第二天就向张亦汉提出了辞职。
尽管张亦汉有意识地避让着林老太,而林老太真的要找他时,还是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张亦汉听了林老太要辞职的话后说道:“老林呀,你做得好好地,为什么就不干了呢?”
林老太说:“张指导员,不是我不愿意干,是我实在不能干了。你想,孩子们都饿着肚子,本来活泼可爱的样子,已经呆板了许多。而且,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灾害病?现在的孩子,身体没有抵抗力,一有点头痛脑热,就会有性命危险,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了啊!再这样下去,幼儿园会出大事情的。您知道,我是个成份不好的人,到那时,我怎么能脱得了干系呢?不如现在就不干了,会省去了许多麻烦事啊。您要是体谅我的话,就让我辞职,另换别人。别人成份好,不会有我这样的情况啊。”
张亦汉听了,觉得林老太说的情况完全事实,只好点头同意了她的辞职要求。
林老太见张亦汉同意了自己辞职,又说:“张指导员,这幼儿园还应该办下去啊。你现在就安排一个成份好一点的人来接替我吧。最好让接替我的人,这两天以内就能到来,在你还没有安排人来以前,我还维持着。你安排的人来了,我向他也要做个工作交代。等交待清楚了,我就离开幼儿园了。”
张亦汉听了说:“实话对你说吧,办幼儿园是政府的号召,也是我和赵队长看妇女们在田里劳动,孩子们无人照应,实在可怜;又知道你认得字,耐性又好,才叫你来办的。现在,因为粮食太少,又不能解决,时间久了,你怕要出大问题,担不了责任,才不干了。可是,谁能把孩子们的粮食增加起来呢?不能增加他们的粮食,谁又能当担得了这样的责任呢?我看,谁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谁也不能把幼儿园再办得下去了!”
说到这里,张亦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咳!现在,想做点好事情,哪怕是很小的好事情,也只能是心有余,力不足啊!你既然不能干了。这幼儿园就干脆解散掉算了吧!”林老太听了,想到自己用心办起来的幼儿园,居然真的就要解散了,觉得心里像有千万把刀子在绞,既疼痛、滴血;又无可奈何。
这天上午,快吃中午饭的时候,正当孩子们吵着要吃饭时,林老太对孩子们说:“孩子们,从今天下午起,幼儿园就解散了,你们都不要再来这里了。你们在爸爸妈妈跟前,要乖乖的,听爸爸妈妈的话,要做好孩子。爸爸妈妈工作忙,天天都要下田劳动,你们在家里要像在幼儿园里一样,爱干净,爱学习,学习为爸爸妈妈做自己能做的事。奶奶我,希望你们都做健康、活泼、聪明、好学的乖孩子呢。”说着,她自己眼睛里的泪水竟然没有留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孩子们见了,大一点的都嚷了起来:“幼儿园不解散!我们不回家,我们要林奶奶!”
可是,林老太却哄着孩子们说:“刚才,我叫你们都要做乖孩子,你们怎么就不乖了?听奶奶的话,都回去在家里做乖孩子,爸爸妈妈会喜欢你们的啊!”说着,硬是将孩子们带出了幼儿园,并且一一地送到了各人的家里。见到了家长的,她就向家长们打着招呼,说明幼儿园解散了,自己要把孩子照顾好;没见到家长的,就叫孩子向回来的家长说明白,不要上幼儿园了。这样,幼儿园从开张到解散,存在了整整二十天。
在林老太办幼儿园的时候,黄老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地坏了下去。由于他的双手已经拽了,吃饭本来就困难得很。林老太因为办幼儿园,时间紧得很,不能服侍他。而他没有人喂给吃,自己就没办法把饭吃上嘴。黄老汉和林老太有个女儿嫁给了东圩村上的董正尚。林老太只好与女儿商量好,在女儿的家里屯了半间房,他们老夫妻都搬了进去。这样,每到吃饭的时候,除林老太外,她女儿家里随便是谁都能喂黄老汉吃饭了。从此,黄老汉夫妇离开了赵恒发的家;赵恒发家黄老汉夫妇居住的这间房子暂时地空了出来。
大跃进当中的农民孩子,基本上都是“靠天收”。张亦汉想拯救一下这些可怜的孩子,虽然身为二十八连的首长,却仍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办起了的幼儿园,还是让它解散了。然而,即使办起了幼儿园,也还有更小的孩子,却又成了无人照应的可怜儿。
东圩村的董成和与他老婆黄银花的婚姻,是由军婚保护而成的。当时,银花曾说,她的婚姻是“一根犁经索拴死了一只老母猪”。现在他们一共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成天劳动在田里,孩子放在家里,都是由大的带着小的。虽然都弄得像泥巴猪一样,却也勉强地维持着。幼儿园办起来以后,大孩子陆军被接到幼儿园去了,小女孩野猫一个人在家里,黄银花不能放心,做活的时候,将她带在身边。
这孩子虽然是三岁了,却像当前多数孩子一样,由于营养严重不良,只能坐着,或者爬行,还不能走路。这一天,黄银花把孩子带到了河广湖旁边,她自己在割着双季晚稻。虽然是初冬的天气了,可是天气很好,长时间没有下雨,田里干爽得很。她把孩子放在自己割过稻的稻铺子上○1,叫她坐着,不要乱爬。银花每割一程,就回过头来观望她一下。现在割稻是许多人在一起割,一趟压着一趟○2,谁也不能格外地退后。大家虽然都割得很慢,可是人人都得跟着走。当一丘田割完以后,换到另一丘田时,因为离得不远,银花没有将孩子抱到跟前来,还是每割一程,观望她一下。
这孩子看着妈妈到了另一丘田里去了,竟往妈妈跟前爬来。相隔了大约头十分钟后,银花再抬头一看,孩子竟然不见了。她赶紧跑来寻找,见孩子坐的地方只有被弄乱了稻子,却没有了人。她顺着被孩子弄乱了的稻子找来,一直找到田横头的小沟旁,小沟里只有半沟水,却长着一沟丰厚的野饽荠苗,并没看见孩子。她急得大叫起来:“野猫,野猫,你在那里?——野猫啊!”可是她的野猫总不答应。割稻人见了,都跑来帮她找。田里找不到,就有人说,是不是掉进沟里去了?于是,鲁小云急忙下到沟里,果然在野饽荠苗的沟底下碰到了孩子。她将孩子一把提了上来,孩子已经没有了反映,脸色黑紫,身上也没了热气。
割稻的妇女们“哗然”起来,引来了不远处打稻的男劳动力们。董老二见了这孩子的情况,忙说:“大家不要乱来,把孩子交给我。”说着,他把孩子抱在手里,在田埂上坐了下来。他将孩子面朝下,把她的腹部挡在自己腿上,用右手按住屁眼,左手在她背上按着,孩子嘴里立刻吐出了许多清水。接着,他把孩子面朝上放在田埂上,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胸口。渐渐的,孩子有了微弱的呼吸,脸色也由黑紫转成了蜡黄,接着又转得正常了。大家看了,都兴奋起来:孩子活了!银花更是感激不尽,巴不得向他磕头,由衷地说道:“得亏你啊,老二爹!”
董老二却说:“得亏我什么?这孩子是才掉到水里去的,只是喝了一饱水。要是再等一会儿,她就会浮起来了。那时候,再怎么办也救不活了。今天大家救得了她这一回,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你还带着她做活的话,哪能保得住她的小命?咳,我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些孩子怎么能长得大啊!”
林老太办幼儿园时,韩妹妮三个孩子,包包在学校读书,毛毛被接到幼儿园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三牌一个人。因此,韩妹妮只好也像黄银花一样,每天将他带到菜园组里,她一面劳动,一面照应着孩子。幸运的是,三牌在菜园组里二十天,虽然每天浑身都滚得像泥巴蛋一样,却没有爬到水里去。
小三牌四岁了,也只能爬爬坐坐,只有在大人们挽扶下才能扭扭歪歪地走几步,放着手还走不稳。韩妹妮带着三牌在菜园组里,说是照应着他,其实,她又如何能照应得到?因为劳动时不能老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更不能劳动到了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因此,只好放在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后,让他一个人自己玩耍。三牌面对着一片绿油油的青菜,老是抓着、拔着玩,一会儿就糟蹋了一大片。菜园组的负责人鲁老二见了这情况,叫韩妹妮不要把孩子带得来。
韩妹妮心想,要是将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怪可怜的。为了不让三牌糟蹋蔬菜,她在菜园地里找了些能生吃的蔬菜,让三牌咀嚼。这时候是冬月里,只有小白菜和白萝卜。三牌吃起这些生菜来,特别是萝卜,仿佛是吃着山珍海味,津津有味。有时候,韩妹妮还找些才长了座子的莴笋让他吃。他吃着这些生菜,不仅吃得开胃,还能吃得肚子圆起来。吃够了,便又在菜地里滚打磨爬。玩累了,就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时,他识不得哪些菜能够生吃,不拘青菜萝卜,拽上几片叶子,就甜甜地嚼起来。韩妹妮给他弄来的蔬菜,是在水里清洗过了的;而他自己拽的菜叶,只能是随着菜上的肮脏东西,一起塞进嘴里。他吃蔬菜时,韩妹妮教他不能糟蹋了蔬菜,他似乎懂得了一些。在熟悉了菜园组的环境后,虽然还是滚打磨爬,却不怎么再糟蹋蔬菜了。
三牌习惯了菜园地里的环境后,每天吃过早饭和午饭后,都拉着韩妹妮,催她快点到菜园组里去。幼儿园开办的二十天时间里,三牌在菜园组里小脸被晒得发黑,人却长得漂亮多了:本来蜡黄的脸上有了红晕,胸脯上已经看不见清晰的肋骨了。只不过,每天回来,身上被泥巴厚厚地染了一层,只剩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着;嘴唇像是涂着蓝颜色,似乎还结着一层痂。整个看来,和泥巴猪也差不多。可是,他一天到晚不吵也不闹了,还乐呵呵的。
黄银花的野猫险些被淹死了,韩妹妮也担心起小三牌来。因为菜园组四周都是水塘,韩妹妮常想,老虎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我哪有那么好的精力,照应得万无一失?要是一不小心,三牌很容易就会掉到水塘里去。为了三牌的安全,幼儿园解散后,韩妹妮还是让毛毛在家带着他,不再带他到菜园组里去。可是三牌却没有以往那样乖了,每天吃过饭后,总蹒跚着拉上他阿妈的衣裳,还要到菜园组里去。韩妹妮总是哄着他说,阿妈不到菜园组去,是做别的事了,不让他跟着。于是,在韩妹妮走后,三牌总在家门口向阿妈去的方向张望着,希望阿妈能快点回来带他到菜园组里去。他这样的望着,总是一望就是一个上午或者是一个下午。每当韩妹妮回来时,他总是最先看到,也总是迫不及待地嚷起来:“阿妈,毛毛要的。”——他说话口齿不清,总是把“吃”说成了“的”,而且,由于韩妹妮的疼爱,他还自诩是“毛毛”。他要吃什么呢?无非是要吃菜园组里的蔬菜。可是,韩妹妮总是说:“饿牢里放的饿鬼呀,阿妈哪能老是带着你到菜园组里去呢?”是啊,这要是让食堂里干部知道了,必须是大罪一桩!然而,三牌不管,只是一味地吵着要吃。
三牌不能到菜园组里去,每到吃饭的时候,总吵着要多吃。喝粥时,抢大碗,吃饭时要多盛。食堂里为了扩充粥或者糊的份量,总在里面掺和着许多蔬菜;有时候没有蔬菜,就掺和苇草。毛毛因为身体一直不好,吃饭时总很挑剔,糊或者粥里的蔬菜和苇草都不肯下咽,将它们全部捞去,只喝点水一样的米汤。这些捞出来的东西,正好哄着三牌。一家人吃饭,三牌要多吃,毛毛要吃顺口的,包包还算懂点事,不乱吵。可是韩妹妮也不让包包少吃,至少要让他能吃到自己本分饭票的。这样,饭票打来的这点东西,孩子们吃过以后,韩妹妮自己只能吃到很少的一点点了,真正是到嘴不到肚。如果是喝粥或者是糊的话,她只能好比是润了润嗓子。这种年头,孩子们虽然是够苦了,可是,她这位当母亲的更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哺养着孩子呢!
长此以往,韩妹妮的身体瘦得只剩了一副瘦骨嶙峋的架子了,连走路也飘飘摇摇。村上人评论她,韩妹妮为了孩子,已经豁出了自己;可是,只怕是她即使豁出了自己,孩子们还是难养得起来啊!
○1稻铺子上:稻铺子,割稻子将割过的稻子一把一把地挨秩序地放着,称做“放稻铺子”。这是把孩子放在自己割过的“稻铺子”上。
②一趟压着一趟:这里农民插秧、割稻,在大田里都是一趟一趟地进行。每趟都是六棵。许多人在田里劳动,是每人六棵的一个跟着一个地前进,所以叫做“一趟压着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