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问暂时拖顾幽到人界的一处废弃了的破旧山神庙。夙问调息了一下,就走过来解开顾幽的衣带,细细察看她身上的伤,这时才发现那些看似刀痕的伤口,其实并非是刀剑所伤,而是一种怨毒的束缚咒。而且,伤口会慢慢地不断增加。
“禹房,禹房……”顾幽声音颤抖着还要低低地唤着,一声一声全部都是那个年轻的人界皇帝。
夙问皱了皱好看的眉,为顾幽系好衣带,然后到她身后盘腿坐下,试着助她疗伤。只是在手在触及伤口时,夙问眼前忽然就浮现了许多阙如的画面。
画面里是那个年轻的王者,少了杀戮的戾气,身上是温和的色彩,共顾幽执手。夙问皱眉,转眼再看看眼前承受痛苦的人,她身上的伤口又多了一分。夙问这才明白束缚咒的引子为何。
伤口化脓流血,顾幽痛得清醒过来,昏昏沉沉地看着夙问苦笑,道:“这些伤竟然藏不住,让你看见了啊……呵,他不爱我了……却还要看着我将他割舍不下……”
那个人自从做了高高在上的王者姬禹房,自从姽娥过世他怀疑她,顾幽就对他彻底了失望,一天一天疏离他。姬禹房是骄傲的人,他于是斩断了过往,用他对她的情为印,束缚着她不能离开。束缚咒的作用,就是,若然顾幽离开姬禹房一里,她如果是念他,她就会受伤。心里,身上。“禹房……他,当真恨毒了我……”顾幽惨淡地自嘲一笑道。
夙问沉默着,只忙着帮她抑制越来越多的失血。但是红色的血液还是不断从她身上蔓延,顾幽是一副赴死的模样。
“白龙……还是谢谢你,倘若不是你……或许我瞒了这么久的伤,全让他看见了。呵,我……不想他太得意……”
姬禹房见了又如何?顾幽笃定他定然不会心疼。可能,他会嘲笑吧:你看,我如此伤你,你还是爱着我,爱得杀了我的姽娥……
顾幽无力地闭上眼睛笑了笑,至少这样狼狈丑陋的样子,不会让他看见,她也不算太卑微。是吧?
她如是想着,晶莹的液体从脸颊滑落,落进尘埃里消失不见。
“自欺欺人。”夙问冷笑一声,启唇吐出这四个字。也厌恶似的从顾幽身边走开。
“你若是死在这里,姬禹房会恨你一阵子,然后会有新人取代你,”夙问按着肩头的伤口,厌恶地回了她一眼,接着道,“我也白白为一个废人浪费了精力。”
顾幽苦笑一下,于是道:“……我太累了,白龙……就如你所说,窝囊一些吧。”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挑拨你们之间?他已然众叛亲离,你猜那个背后操纵的人,会不会将他置于危险之地?”夙问在不远处背靠着石壁坐下来,目光冷淡地看着顾幽道。
“……”顾幽闻言变了神色,睁大了眼睛。因为是仰躺着,所以可以看见破庙的房顶遮不住的一片天空。星尺渺渺,映衬她脸庞坚毅。
稍晌过去。顾幽渐渐缓和了神色。
“想听故事么?”顾幽她伸出手想握住头顶的星光,语气淡淡地问起一旁在闭目养神的夙问。
夙问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顾幽身上的伤口不再增加,脸色也有了血气。她于是勾了勾唇角,笑道:“如果我说不想听,你就不讲了么?”
顾幽笑了笑。
“我出谷那年便去了凡界。现在想想,当初涉世未深,总是容易被表象的繁华迷惑,加之……被风老收为侍从,我一个人对着空山灵水三年,怕极了一个人时的寂寥。凡界得热闹对那时的我来说,的确是诱惑至极的。”
顾幽那时好强,在凡界轻易就用法力。奈何道行尚浅,风光一场以后就落了魄。遭遇了捕仙的老道士,顾幽那时是以为难逃一死,谁知道,那老道士的徒儿对她起了恻隐之心,将重伤下的顾幽种在了道场里。
那小徒弟倒是日日帮她浇水松土。有一日,顾幽养好伤了化做人形,打算离去之时正好撞见那小徒弟来浇水。
“师祖说,你很有灵气,果然不错。”他望着顾幽笑了,没有太多的讶异,只是笑,笑得云淡风轻。
顾幽以为,一个区区凡人,肉眼凡胎,不当有这般的超然和风华,执着认定他是高人。
不知道为什么,顾幽留了下来。做回了一棵树。许多年后,顾幽才明白,也许自从她看见那双纯净淡然的眼睛起,她就入劫了。
顾幽知道他待人也温和,人间战乱四起时,人心不定,更别说道士。他都宽容地遣无心修行的人了愿归家,到了最后,这破落的禅院,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正冠,而立,不惑……生老病死他都不离弃。置于不离弃的是什么是谁,顾幽不确定。外面烽火煌煌,他依旧日出了就给这满院子的花草浇水,傍晚就依傍着顾幽的树根弹琴阅经,入夜了有时也久久立在她身边看着天空说话。遇到雨天,他会执伞而立,默然地凝望雨水打击树叶树枝。
极少的时候顾幽醒来,可以化为人形,共他吃茶听琴,她偶然问起为何他不同其他人一样,离开这寂寞的禅院,寻个人踏入红尘。
他只是笑,望着她不语。是那种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一如顾幽初见他还是孩提时那般,云淡风轻。
他守着顾幽到死。或者说,是顾幽守着他直到他轮回。他死去时也伏在顾幽的树根上,苍老的手贴着树干,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若来世有缘复相见,定然不负渺渺相思。
他说,他想要娶她为妻。
这句话从初见一直留到了死去,留到他听不见顾幽的答复的最后一天。顾幽知道,纵然他不说,她也知道,只是她不确定。如今她确定了,他却已经苍老归入轮回。他的爱是,就连死,也要化作护她的春肥。
若然再见,我要娶你。不会像今生这般,留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