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幽的枝叶被风吹得颠簸。她几百年的孤寂被一个,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轻巧用一句承诺抹去。顾幽那时认真想的是,找到轮回后的那个人,做他的妻。
现在想想,所有的恩怨纠缠,便是起于那时顾幽对他生的这一执念。倘若顾幽再洒脱一点潇洒一些,不看重他给的情,那么,也不会有之后种种。
后来。辗转人间,顾幽终于寻到已然入世的他。他那时就叫做姬禹房。但不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姬禹房。
他在世为人,一介寒窗苦读穷书生。温文尔雅,气质没变,看顾幽的眼神也没变。
那日里,顾幽为他苦学了人间饭菜等他归家,他依旧是没有诧异仿佛她是熟识的故人,只是放下书篓,望着她轻轻地笑,道:“想我姬禹房穷乏一生,竟有一日会有如此神仙眷顾。”
姬禹房的气质、眼神,分明就是当年禅院里那个温和无欺的小道士。顾幽不由得心神激荡,动辄就想起当年他终言时,轻声许诺的那一句。恍若梦一般遥远。直到有一日,眼前这唤作姬禹房的男人,说了相同的话,声音里的认真也与前世重叠。
顾幽忽然就热泪盈眶。
姬禹房生在朝代更迭的年代,战乱四起。天下想要称王称帝的人,各自割据混战。大的不幸分散开来,压到一个小小书生身上也是苦不堪言。就是这样的年代,善良得书生甚至还顾及相邻的活计。顾幽始终不忍他太过老成好欺,很多次劝她不要把粮食家用都外借,兵荒马乱的,人心实在难测。
每每谈及这些,姬禹房只道:“人都是不愿意偷抢蒙骗的,都是不愿作恶,只是时局动荡,谁也迫不得已。我能帮就帮一些。”他是这么说,而家里的用度,他都是尽着顾幽来。那时的姬禹房自然不清楚顾幽的身份来历,就只是没有理由地护着她,以她为你自己弱小要保护的妻子。最难的那一年,他几个月里都瘦得见骨。
顾幽于是破戒,用了法术。当初她走到姬禹房身边时,就暗暗立誓不再用法术,开一家小酒家,同他安心做一世人间夫妻。没想到,这样平凡下去,根本不可能有活路。而顾幽始终是道行太浅,助姬禹房平步青云,事事如意。这样一来,她也会时常陷入沉睡,变回树形。
姬禹房并不讶异顾幽的变化,他像是懂得顾幽的苦心,也知道劝不了她。只是沉默地接受,每每在她睡去时,姬禹房无论有什么事都会放下,不离开她半步地守着。浇水、吃茶、抚琴,说书中圣贤,读兵法千千。日子在顾幽眼里,恍惚就回到当年。顾幽不曾向他提起,却不曾忘的当年。
顾幽看见姬禹房累了,依靠在她身上,睡颜安稳,唇边还有满足的笑意。顾幽就知晓了,她再也离不开这个人。趟过红尘茫茫人海,顾幽要为姬禹房驻足。
那时的顾幽没看得出来的是,姬禹房心里还有百姓、天下。直到后来姬禹房在相邻一众的支持下起兵,直到看似文弱的书生执剑而立,直到见他在沙场风姿飒飒。
顾幽是欣喜的,他的禹房,原来可以如此受人仰望。
后来,姬禹房的势力慢慢壮大,有很多人开始憎恨他,想要他性命。尽管禹房向来为事小心谨慎,难免还是会有人破了机防。
有姬禹房的叛将撞破顾幽的秘密,要挟姬禹房将树形的顾幽交出去,否则就将他们的事告知世人,将他俩烧死。破釜沉舟,那时的姬禹房毫不犹豫地就对顾幽说,要带她走。带顾幽走,所有的财富名望,全部不要了。
顾幽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姬禹房望她的眼神,是坚定和沉稳,恍若在看最珍爱的宝物。
可是将要出走的那一天晚上,顾幽被人砍伤,两个人的院子被点起了熊熊烈火。就算是黎明了,顾幽也化不成人形。
有人喊杀,有刀剑撞击的声音迫近,有火舌蔓延到顾幽的身上。树叶树干,寸寸灼伤得体无完肤,那是顾幽不曾尝过的痛楚。
禹房……禹房……
顾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喊出了声音,她发现将死之际,她所有的不舍和眷恋都本能般系在那个人身上。拨筋拆骨,断根折叶,她痛得撕心裂肺地不停叫喊着那个人的名字。仿佛他才是她的救赎,姬禹房,是顾幽的救赎。
火光摇曳中。顾幽的意识渐渐被烈火抽离,恍惚之间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人仓皇而来,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火光映衬他的脸庞,在暖色中,姬禹房是顾幽从没见过的慌乱与恐惧。
禹房……
顾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笑,她摇晃枝丫,想要推远他,又不忍看不见他。一切注定是徒劳了,火势太大。顾幽看见姬禹房痛苦地跪在她面前,喃喃地重复说着一句对不起。顾幽看见自己在火光中,在姬禹房的墨眸里,燃烧。
姬禹房绝望地仰着头凝望她,顾幽默契地明白了他将要做什么。可是她除了无声地哭泣还有颤抖枝叶以外,什么都捉不良阻止不了。
顾幽听见风声,还有一句哽咽的对不起。姬禹房闭上眼睛最后拥抱了她。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一辈子那么久,顾幽听见骨头烧得断裂的声音,不知道是禹房的骨,还是自己的枝丫。所有的痛觉麻痹,顾幽觉得,即便结局如此,也甘愿了。
“禹房……有一人爱我至死,何其有幸,禹房。”
故事如果在那时戛然而止,顾幽或许,不会有后来的这些遗憾。顾幽以为自己死了,她失去意识太久。醒过来的时候,是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幽。”不是姬禹房。顾幽皱眉,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人或者什么动物的骨架,披着黑布斗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是白骨,眼珠是黑洞洞眼窝里的两粒幽绿的光点。顾幽被吓得一退做起身来。
“鄙人,无相摆渡者。”他悠悠地说,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到顾幽面前,似要扶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