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里伯监狱里,所有的囚犯都有一个共同的觉悟,那就是—待在监狱里,一辈子都等不到一个正式的审讯机会。被关进来就意味着永远都出不去。因此他们对于生活倒是很乐观,干苦活的时候喜欢开玩笑;食物不新鲜的时候就会说:嘿!上帝似乎也得给我们食物!他算老几?他们有的人被困在这里,连法庭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除了囚犯就是狱警。
但是在监狱里,监狱长官倒是很会寻找乐子。他们会在监狱里私下设立擂台比赛,囚犯们可以踊跃报名参加,相互被选中的人将会上舞台参与格斗竞赛,打赢的人在未来的下一个月都能享受很不错的食物供应;要是输了可就很惨了,工作任务要加重,毕竟他失败了会连累狱警输钱。
星期日很爱看那样的狂野比赛,每次有这样的格斗竞赛的时候,他都会拉着黑泽明一同去“观看”
当然,黑泽明只能依靠剩余的听觉来感应现场的情况。
现场的打斗异常激烈,呐喊助威的不少,叫嚣着要打死对方的也不少,凑热闹的人很多。不过格斗竞赛始终是一种残忍的比赛,有些选手由于手脚缓慢,反应迟钝,三两下就被击垮。狱警们热衷于在格斗赛上下赌注。例如失败者被殴打至重伤就一赔三、半身不遂就一赔六、全身喷血就一赔九、要是当场死亡就一赔二十。
下赌注的人多半疯了,居然在祈求选手被打死,他们逐渐忽略了竞赛变质的前兆。叫喊声越激烈那些显然是下了重注。随着斗争进行至白热化阶段,惨叫声与呻吟声几乎不曾间断,黑泽明始终是律师,他无法忍受也不能理解如此野蛮的比赛,他三番四次要求星期日带他离开,可是星期日也看得很入迷,光顾着叫喊了,丝毫没有理会黑泽明提出的要求。
黑泽明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摸着脱落至一半的墙壁,打算自己离开。在他跌倒第四次之后,他显然听到了尖锐的惨叫声,那不是普通的惨叫,他听得出生命在消逝的某种哭嚎。全场安静了片刻,之后就是欢呼声。
星期日从后面追了上来,拉着黑泽明的手,有点生气地问着:你为什么要偷偷离开?你眼睛不方便,一个人到处乱走,很容易出意外的。
黑泽明有些恐惧,拼命地问着:你老实告诉我!那个选手怎么样了?他为什么叫得那么凄惨?
“噢,他死了。”星期日很平静地吐出几个字。
黑泽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就这么轻描淡写?
星期日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既然他们选择了上擂台,当然有死亡的觉悟了。当所有人都买一个选手死亡的时候,他要是不死,第二天估计也会死,会被狱警迫害致死!
黑泽明很愤怒地喊着: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现在说的是一条人命啊!为什么在你口中人命好像一点也不值钱呢?!
星期日冷冷地回答着:人命的确很珍贵,不过那是在外面的世界。在监狱里,你能顺利活着出去都已经算是一种奇迹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坐牢了还有人暗中照顾你。要不是狱警关照,今晚估计就是你和我对打了!知足吧你!
黑泽明很激动地推开星期日: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变成那样!我不相信!
星期日也很激动,拖着他往回走,叫喊着:你不相信是吧!我带你回去!你伸出手!死去的选手就躺在你跟前!尸体还是热的!你自己慢慢感受!成为阶下囚!就别幻想童话故事了!那样很不实际!这里的人!早就放弃了正常的生活!他们拼命努力斗争!只不过想活下去罢了!
黑泽明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样,幸亏他看不见,不然他肯定会被选手的样子给吓到。据说死于拳击大赛的人都很难看。
“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你他妈问了好多次了!我他妈也不知道!”
“是谁在控制着监狱!”
“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可以回答你!那是私人开设的!”
黑泽明彻底傻了。喋喋不休地嚷着:私人监狱?萝莉岛?为什么监狱可以产业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肯定不是美洲大陆!为什么会那么邪恶!
星期日揪着他的残破衣服,很凶地喊着:你过去一直躲在阳光底下生活,当然看不到黑暗的一面!你以为你看到的黑暗就是黑暗?那只不过是小小的阴影罢了!
黑泽明意识到自己应该还在东区,毕竟他是在东区被逮捕的,他胡乱地抓着身边的物品,仿佛要抓着救命稻草那样:带我出去!我要见总统!这里是东区!总统一定知道私人监狱的事情!
星期日一个拳头落在他左边的脸颊上,又一个拳头砸在他鼻子上,鲜血迸了出来,他感觉到剧烈的疼痛,血腥味在鼻子处飘渺着。
“你别疯了!行不行?你只是一个死囚犯罢了!总统怎么可能会见你!你既不是选民又不是议员!你疯得可以啊。”
黑泽明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在经历死亡擂台之后的那几天里,他变得很沉静,他不再要求星期日为他朗诵《圣经》,他学会了触摸凹凸文字,英文字母拼起来不难,他开始尝试阅读英国的文学,盲人书籍在英国的作品中占据份额比较大。他不再参与那些无聊的集会,不再倾听擂台上的死亡苦难,不再与其他的囚犯交流。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了“阅读”。
不是在图书馆里,他就是在牢房里,其他的地方他一概不去。他是伤残人士,在监狱里可以豁免劳动,他过上了一种退休般的日子,生命中只记得书籍,其余的他不再去想。在“阅读”《雾都孤儿》的时候,他的心情会很哀伤。夜里常常会哭泣,但是声音很小,他可不想让别人听到他的哭声。他想,他哭起来的样子肯定很丑陋。夜里的他,仿佛被困在围城里的小动物那样,可怜又无助。他无法想象以后的生活该如何度过。
辛波斯卡弗虽然重新开了律师楼,但是她压根就没有心思接案件来做,她找了几个合伙人,帮忙处理法律上的事务,她则一个人跑去东区,她申请了一个月的时间,西区政府允许她在那边逗留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却无法保证她的安全。毕竟东区与西区的矛盾日益尖锐,边境的军队要不是德国与美国在控制着,估计早就能打起来了。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仍然不肯合作,非要往着不同的方向拉一辆马车。
她越过边境,进入东区的范围,根据私家侦探的调查,她掌握了黑泽明居住的方向,手里拿着他的照片,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寻找着,看到一个印度人就问: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看到美国人就问:这个人在哪里?你可有印象?答案是否定的,她沿路问了多多少少、形式各异的人,结果还是一场空。她踩着高跟鞋,在经济相当萧条(与西区经济比较起来)的城市里游走着,奔劳了一整天的她,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不安,一路上也没有食物可以供应的商店,还好带了些面包在身上。她蹲在街边,极度落魄,嘴里吃着面包屑,样子极其彷徨无助,街上出现的普通市民很少,但是巡逻警察倒是一大堆,巡逻的车辆每隔一小时就穿梭于城市之间,轮流替换值班。深夜时刻,路面上很少人,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终于碰到了一家稍微有点像样的商店。她想买点苏打水,于是走了进去,里面的货物摆设使她眼前一亮,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外面的世界有多荒凉,里面的商品货物就有多繁华多热闹。冰柜里铺满了奶油与奶酪,苏打水以及可口可乐,还有各式各样的面包款式,旁边还竖立着一个巧克力蛋糕,甜食对于她而言就是天堂,她连忙选了点食物就跑到前台结账,可是到结账的时候她才被告知,只能用美元来结算,商品的定价与美元绑定,要么用美元,要么用黄金的克数来交换也可以。她身上不可能携带黄金等贵重物品,看来只好使用美元来结算。西区的货币结算本来就是美元,她居然还兑换了东区的流通货币,却被告知东区的货币不能使用,只能使用美元结算,这么说,她消耗掉的美元等于浪费掉了。她口袋里的美元不多了,看了一眼商品价格,她发现东区的商品价格比外面的要贵好几倍,她手里的美元在西区可以购买900克的牛肉,两罐牛奶、三罐黄油还有一磅的蛋糕;但是到了这里,她只能买一点面包,而且还是那种毫无营养,又干又硬的黑面包。她无奈地放下稀有商品,拿了点面包进行结算,在这过程中,她还特意与东区的收银员聊了起来。
“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亲爱的女士,我这里每天都有上百人出入,我真的没有印象。”
“为什么你们只能使用黄金与美元进行结算呢?”
“那可是伟大的工业化计划!我们需要外汇储备,黄金与美元很重要,美国佬掌握了世界经济命脉,要工业化,只能从他们手里购入设备。”
“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我兑换了你们的通用货币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我想兑换美元,请问附近是否有银行可供我自由兑换?”
“噢!很遗憾,自由兑换市场早已关闭,得等到明天。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件事,你手里的货币不能兑换回美元。”
“不!那不可能!自由市场可以兑换。”
“这是东区的财政,一旦你要离开这里,手里的美元就必须交出来,原来的货币也不能兑换美元。硬性规定就是如此,很多游客在离开之前都留下了剩余的美元,不然是不允许离开的。”
“你们这样与抢东西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我们是合法的,其他人就是违法。”
“为什么外面的商店那么少,商品又稀缺,但是这里却那么丰富呢?”
“这里可是外贸商店,女士。商品全部集中供应,就在这里,只要你手里有美元或者黄金,你就能兑换到不错的商品。”
“如果没有呢?”
“其他人的命运我可不关心。”
“可是我发现这里的商品价格虚高,比外面的要贵很多。”
“一切都是为了工业化,女士。”
“你们明目张胆收刮黄金,意识不良。”
“一切都是为了工业化,女士。”
“你们忽视了普通市民的选择需求。”
“一切都是为了工业化。上帝。”
“我的丈夫失踪了,他在东区生活,但是最近我失去了他的消息。”
“不奇怪,他可能被抓了。”
“被抓了?如此轻描淡写?”
“女士,私藏黄金都会被逮捕,手里有美元也会被逮捕,然后缴纳美元就能被释放。”
“他被抓去哪里了呢?”
“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弟弟失踪了,我却无能为力。”
“被抓捕的人去了哪里也是一个机密问题?”
“相信是如此。”
“说起来,整个商店就你一个收银员?”
“这可是政府职务,暂时就我一个人。”
“要是你私吞了黄金,会怎么样?”
“没有人敢这么做,除非他想见上帝了。”
“你真的不知道被逮捕的人送去哪里了?”
“我对此一无所知,亲爱的。”
她与外贸商店的工作人员聊了半天也没有问出可靠的消息,她只好先去黑泽明的住所。房子的钥匙她一直都有,那是后备钥匙,是他特意留给她,还叮嘱了她很多次,有时间可以去参观他的房子,她每次都说下一次一定。然而当她真的有时间过来的时候,他却消失了。
她打开了房子的门,上面有一个号码,里面空空如也,家私倒是不少,书籍堆满在床上,那台古老的笔记本电脑她看在眼里。她走过去,关上门,轻轻触摸着电脑的触控板,心里多希望他会在下一秒出现,用很严厉的语气警告她:别碰我电脑!然而到了现实却是,整个房子里就她一个人。在枕头的上面放着一本书《黄金时代》,书籍中间的部分被折了起来,看样子是阅读的进度,她想接着看下去,但是没有心情,她找到了他的住所,却没有看到他。观察着房子的布局,她不禁想起一个问题:他肯定很孤独吧?每天晚上就在这种地方度过难熬的时光。她想着想着,忍不住躺在枕头上,轻轻触摸着棉被,尝试着感受他那残余的气味,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她坐立起来,注意到桌面上的好几页草纸,草纸上还压着小提琴,她拿开小提琴,迅速地阅读了一遍草稿上的内容,似乎是演讲的风格,文字里充斥着对政府的不满,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发表演讲时的样子有多严肃。随后她又注意到小提琴,她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小时候练过钢琴,练了一段时间就没有下文了。小提琴她压根就没有碰过,但是他居然会拉小提琴?看来她对他的确是一无所知,在放置小提琴的袋子里还有70美元,很零散凑合在一块,看样子应该是小费,一般只有那种特别高档次的餐厅才需要拉小提琴,才有途径获得小费。这么说,他有过一段时间在餐厅里拉小提琴赚取小费。如果仔细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发票什么的。她小心翼翼地翻寻着他最近的踪影的痕迹文件,结果一无所获。她很沮丧,想着将小提琴装回袋子里,结果在袋子里找到了一张小票,日期是不久之前,他在餐厅里消费了一个迷你的汉堡,她根据上面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餐厅。
她带着他的小提琴一起过去,当餐厅老板看到她手里的小提琴的时候,觉得很眼熟,想喊出来但又觉得不可能,一副很纠结的样子。
她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说了句:还记得小提琴的主人吗?
他仿佛想起来了:噢……是他吧?我就说了,肯定是他,这小提琴的型号那么古老,我肯定不会认错,没错就是他了。
她环顾四周,说了句:你还认得他就行。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很惊讶地问着:我只是餐厅的老板,他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她好奇地问着:他经常会过来这里吗?
他皱着眉头提起了黑泽明在餐厅里的故事: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问我是否需要兼职。我告诉他,这里只需要玩音乐的人,要是他会玩音乐,我就可以考虑让他留在这里兼职。结果他说他会拉小提琴,没错,我听过他拉的那些作品,的确很经典,他拉得很不错,有那种令人入迷的魔力。可是他来来去去只会那几首,不过对于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因为他拉得很好,很多客人也愿意来这里听他拉小提琴,但是那些客人嘛,很喜欢在餐厅里聊天,一聊起来就会忽略有人在演奏音乐。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拉小提琴的人来说,那是最痛苦最无奈的事情。他的音乐没有人欣赏,更没有人赏识,个个都当他的音乐是一种背景的衬托,全然没有听懂他要表达的感情。”
“你难道听出来了?”她好奇地问着。小提琴她不懂,恰巧是因为她不懂,她才要问那么清楚。
“悲凉、孤独与苦闷,他拉的小提琴很哀伤。”
“看得出,你很欣赏他嘛。”
“当然,我以前是弹钢琴的,不过后来觉得弹琴赚不了多少钱,所以就放弃了。可是我对音乐的那股热情却从来不会退却。每次他演奏完了以后,我都请他吃东西,他每次都拒绝我。倒是有一次他不再拒绝了,我请他吃了一个迷你汉堡,他说那个汉堡的味道很特别。”
她拿出在黑泽明的房子里找到的小票:你是不是在指这个?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对对对,就是那一天!也是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了。
她问了句:他去了哪里?
他思考着:不知道……好像去了歌剧院,参加了《马太受难曲》的和音部分,前奏那一段,据说和音的要求很高,他居然能被选中,这就说明他很有音乐天赋,他却告诉我,他是律师。
她觉得很心酸:他的确是律师,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律师罢了。他的日子是不是很不好过?
他点了点头:他在我这里演奏音乐的期间,是他最落魄的日子。我问了他发生什么事,他又不肯说,他并不属于愿意分享的那一类人。
她询问了歌剧院的路线,他告诉她,要去歌剧院,必须坐火车穿过两座城市,在艺术表演的街头中心的售票处购票,之后才能入场。
“你要去歌剧院嘛?”
“不必了,我对《马太受难曲》没有多大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