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谁为他们辩护

013 被处决的囚犯

2021-06-30发布 5695字

在即将要接受审讯的日子里,黑泽明的心情好了不少,在他看来,有机会接受审讯也就意味着还有机会出去,重获自由。这算是近段时间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他想表达情绪,但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比较好,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利用音乐来表达自己。

他能说会道,与监狱里的其他囚犯沟通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从他们的手里借来了小提琴,他摸在手上,分不清小提琴的质量,他试了几个音,问题不大。在使用黄金可以兑换商品的年代里,持有小提琴就是一种很好的商品,市面上利用黄金兑换小提琴的人不多,但是要遇到了,也很划算。因此持有小提琴的人其实是在等待着机会的降临。

他借来的小提琴就被千叮万嘱,千万不能轻易损坏,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他当然会爱惜乐器,任何一个热爱音乐的人都会珍惜。当然,他并不是热爱音乐,只是希望凭乐寄意,甚至他的小提琴水平是相当的业余。在担任律师角色的岁月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练习过。直到他的事业跌落低谷,生活愈是不如意,心中的哀伤使他产生接触音乐的想法,第一个要接触的自然就是小提琴了。他只会那几首经典的乐曲,其他的他也不会,硬是演奏可能会产生不好的效果。所以,他只能选自己熟悉的曲子来表达心情。

他的双目还没恢复视力,只能凭着感觉,小提琴夹在肩膀上,轻轻地拉动着乐弦,他在找回当天在歌剧院为《马太受难曲》和音时的感觉,当天他与一群虔诚的信徒站在一块,手里捧着《马太受难曲》的范本,按照上面的提示进行和音。其实那天他想担任小提琴的演奏,可是小提琴的人手已经足够,不可能再增加一个进去,那样就会显得不够协调,最后他只能站在和音的队伍里,发自内心地咏唱着耶稣的苦难。而现在,他却是在演奏《马太受难曲》的前奏部分,轻轻的,慢慢的,逐渐找回内心最初的那种虔诚感觉。可能是独奏的缘故,他发现自己演奏得并不够完美,甚至连及格也差强人意,但是他不介意,他完全沉浸在独自演奏的热潮中,幻想着自己身处在教堂上,座无虚席的虔诚教徒在倾听着他的演奏……

监狱里的囚犯也有不少的信徒,听到《马太受难曲》顿时肃然起敬,忍不住也跟着哼唱起来,就是和音的那一部分,刚开始是5-9个,接着是13-19个,最后是30几个人在后面跟着唱了起来。

星期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逐渐被眼前的演奏给感染到了,那股麻木不仁的状态逐渐苏醒,他找回了自己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学着高歌起来,当然他是乱哼的,他压根就没有听过《马太受难曲》

那天的黄昏很暖和,他手里的小提琴被带走了,他依旧沉浸在美好的臆想当中。直到星期日打破他美好的沉沦: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噢,不对,对于你来说,可能不是坏消息,说不定你心里毫无波澜。

黑泽明顿时兴致全无,冷冷地问着:怎么了?你直接说吧。

“上面的批文下来了。我要被处决了,明天就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噢!不!那样太糟糕了!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看不太可能,他们的意志可坚定了。”

“你可以提出上诉。”

“没用的,他们就是上帝,我向他们诉说等于在批判他们自己!”

黑泽明沉默了一会,接着问:为什么你要特意告诉我?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你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我们好歹也是相互扶持的。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肯定很不习惯,我想了想,还是先跟你说一声会比较好。”

“荒谬!难道你以为我找不到你会伤心难过吗?简直离谱!”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所以才有事情要拜托你。”

“不用说,你的葬礼我是不会去的。”

“不,如果你有机会出去,我希望你带领我的孩子举办我的丧礼!”

“看来的确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如果有,我就不用跟你说那么多。”

第二天,监狱里的门打开了,星期日被狱警抓了出去,黑泽明提了建议:在他被处决的时刻,我可以在他身边吗?

“失明人士!别闹事!就算你想看着他死,你也看不到!”

“就算我看不到,听一听声音也是可以的。”

星期日转过身说着:你觉得你很幽默?

就这样,星期日与黑泽明被带至刑场,黑泽明几乎是被推着走,一路上很安静,看来他们经过的地方是相当僻静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才终于停了下来。星期日被带离他的身边,地面上传来踏步的动静,随后是枪械在现场组装,有人在敬礼,有人在喊万岁。

接着就传来了最后的通告:私藏黄金罪大恶极!不需要审判!立刻枪决!

他惊呆了,没想到不再是电椅处罚,真的是枪决。

随着三下枪声,一切都结束了。他闻到了烧焦的气味,火药的残余成分飘荡在空中。“报告!犯人已经被枪毙!任务完成。”

“很好,找个洞埋了他。”

黑泽明的心在滴血,他提出疑问:慢着,你们枪决了他,为什么不通知他的家属?

“是否通知家属,由我们说了算!不需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就算是死囚,他的家属也应该有知情权。”

“你他妈的!那么会辩驳,你别做囚犯了!去做律师吧!”

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别生气,他只是喜欢发表意见罢了。

他被押送回去,牢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现在说消失就消失了。他眼睛看不见,看不到尸体,对于星期日是否真的被处决,他心里仍然有所疑惑。比起星期日莫名其妙的死亡,更能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一座私人监狱有很多不可告人的地方,这里的狱警似乎不受管制那样,做事为所欲为,毫无顾忌。用一手遮天来形容这里的狱警也不为过。他眼前一片漆黑,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被拉去处决了,他也懵然不知。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辛波斯卡弗在东区的城市度过了一个晚上,她在天桥下找了个安稳的地方,她发现在暗处的流浪汉在白天的时候会被集中赶走,上了一辆很大的卡车上,集体被运走,据说是担心这里的流浪汉影响市容,白天将他们送走,夜晚再接他们回来,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她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想起自己手里的美元根本不够入住酒店,她要是再找不到住所,就得计划离开了。东区的城市变得面目全非,建设的计划所处可见,可是建设的方向在哪里,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很令人恐惧的事情,她不得不去求见总统。

朱迪斯总统贵人事忙,除了处理国际上的纠纷还要观察西区的情况,普通人要见她,她还不一定考虑,可是当她知道访客是辛波斯卡弗之后,第一时间就放下了所有的事情在会议室与她见面。

朱迪斯做了总统之后,言语之间也变得简洁起来:黑泽明是一个成年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跑去哪里,你都不必担心。

辛波斯卡弗不能急躁,站在她面前的可是国家总统,她不能太放肆,她只能以缓慢的节奏诉说自己的想法:他已经消失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联系我,他很少这样。我估计他肯定出事了,说不定被神罗警察给抓了。

朱迪斯一下子就否决了:你刚刚所说的私人监狱,我压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至于外贸商店,没错,是我安排的计划,那是用于全盘工业化的一部分计划。可能当中存在很多不合理的现象,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一定要优先发展东区的经济,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做大事本来就要有一个大局意识,我们的立场不同,看到的问题也不一样。

辛波斯卡弗变得有些焦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他真的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找到他,他消失的这些日子,我的心里很慌张,不知所措。

朱迪斯摇了摇头:如果是以前,我还能花心思去寻找他的踪影。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国家总统,我不可能再花时间在他身上。找人的事情,我真的帮不了你。贵为他的前辈,我实在无能为力,惭愧啊。

她拿了点美元就离开了总统的府邸,朱迪斯都不肯帮忙,她更是做不了什么。她利用手里仅剩余的美元,订购了飞回西区的航班,不过是明天晚上的飞机。她再次回到黑泽明的住所,身心疲劳地拿起小提琴,胡乱地拉小提琴,她心里没有乐谱,只是靠感觉演奏着。她还记得在回来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歌剧院,找到了黑泽明有份参与演奏的《马太受难曲》,从歌剧院的资料室里找到了《马太受难曲》的手稿。她拉了一会,突然想拉《马太受难曲》的中序,肩膀夹着小提琴,哀伤地演奏着……

克里斯仃搬了房子,恰巧住在黑泽明的隔壁,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黑泽明的住所。这几天她没有了收入来源,只能依靠帮别人翻译意大利文,以此维持生计。她正在翻译一部非常悲惨的小说,在翻译的期间,她常常觉得世界一片灰暗,此时隔壁传来很凄惨的小提琴的声音,听起来很孤独,很孤僻。

辛波斯卡弗演奏到了尽头,小提琴停下来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挤满了眼泪。

克里斯仃还在翻译着小说,可是她的情绪本来就很低落,被隔壁哀伤的小提琴给感染到了,她终于忍不住要看一眼隔壁到底住着谁。她打开门,敲了敲隔壁的门,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她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普通法院

车库谋杀案到了第五次公开审讯阶段,其实案件的发生经过大概已经被摸清楚,但是陪审团的心里仍然存在疑惑,包括法官也一样,他们都需要一个正式的答案。

岚伽俐闭着眼睛,等待着辩护律师传召证人。

米歇尔·朱丽娅:辩方律师,你可以开始传召证人。

海伦站了起来,简要地陈述着:

“我当事人患有人格分裂,在较早之前已经有专家证人证实过这个说法。相信你们肯定会觉得很惊讶,人格分裂多半出现在犯罪小说的题材里,现实中却是很少碰到那样的案例。任何一个相信科学的人都会对患上人格分裂的人持有怀疑态度,其实我也不反对这种怀疑的态度,不过我们不能从一个单一的角度去分析这个问题,要否定某一事物的存在,就必然要辩证看待。如何辩证看待?接下来的证人就显得很关键了。法官大人,我要求传召辩方证人—高登·本杰明。”

米歇尔·朱丽娅:本席批准。

高登·本杰明在证人栏里进行了严肃的宣誓:

“本人谨以真诚致誓,所作之证供均为事实以及事实之全部,如果有虚假或者有不真实的成分,本人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法律制裁。”

海伦:请问你与我当事人是什么关系?

本杰明:我们是恋人,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

海伦:你觉得我当事人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呢?

本杰明:她很厉害……

海伦:我指的是品质方面,并不是床上功夫。

法庭里哄笑大堂。

本杰明: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很文静很斯文的女孩,脾气温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能沉着冷静地处理,情绪极为稳定,对朋友没有心机,还很喜欢讲冷笑话,待人热情,友善大方。

海伦:她有没有向你抱怨过工作上的事情?

本杰明:有,而且不止一次。她常常埋怨,她的上司极其苛刻,不讲道理,残暴不仁,乱发脾气,而且色心很重,总喜欢摸手摸脚,没有人可以忍受他的这种行为。

海伦:那么,她有没有想过要报复呢?或者做一些事情解恨?

本杰明:没有。虽然她很憎恨她的上司,但是她很快就能令自己冷静下来,她会选择阅读书籍,观赏杂志,甚至观看电影来转移注意力。她的愤怒全是依靠这些行为来压制下去的。我看在眼里,她就是那种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他人的女孩。

海伦:你是否认为她有精神上的问题呢?

本杰明:丝毫没有。

海伦:那么古怪的行为呢?

本杰明犹豫了几秒钟才回答:有。

海伦的语气变得很严肃:为什么你要犹豫?

本杰明:因为我想认真思考才能判断她的行为是否有古怪的地方。

海伦:这里是法庭,你只需要说出事实即可。

本杰明:我明白。其实她有的时候很奇怪,行为反复无常。

海伦:你可以具体一点吗?你说的那么笼统,陪审员听不懂的。

本杰明:有时候,她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哭了很久,我想安慰她,但是不管用。她哭着哭着,突然就没有声音,我还以为她睡着了,我就想扶她回床上休息,但就在我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突然就变了!变得很凶狠、疯狂以及意识不良。她的脾气很暴躁,张口闭口都在骂我,语气很粗鲁,用词极其刻薄,我实在是忍受不了,我就骂了她,结果她的情绪更加张狂,对我拳打脚踢。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想发泄内心的不满,我就任由她打,可是她的力气有些惊人,我身体上的痛苦与疼痛那是愈加剧烈,她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骂我的时候,声音都变成了一个男人那样,那种感觉就像我被一个男人暴揍了一顿……

海伦:这也许只是偶然的意外?

本杰明的样子极其痛苦:如果只是偶然,那也还好,我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那一天的痛苦经历在后面则是不断上演……我的精神层面无法承受她的暴力行为,她每次暴打我之后,她的个性又会变得乖张,她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还很心疼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殴打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假装不记得还是说她真的完全不记得了。我分不清真假,我与她生活在一起等于每天被恐惧支配着,我的身边仿佛埋下了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那样!我很爱她,可是我内心承受不了这种尖锐的恐惧感。所以,后来我提出分居的建议,她还以为我要闹分手,死活不肯同意,我坚决要搬走,她还以为我不爱她了……

本杰明竟然在法庭上哭了起来。

海伦:你能否继续下去?

本杰明点了点头,身体显然在抽搐着。

海伦:她对自己的情况全然不知道?

本杰明:简直是当作没事发生那样,继续旧形象,忽略之前那种残暴的脾气。

海伦:你有没有尝试过与她坐下来好好聊聊,聊她的问题,让她去接受治疗什么的。

本杰明: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有问题,毫无意识,我跟她说也是白费心机。

海伦:所以你就打算放弃她,丢下她一个人,任由她自暴自弃?

本杰明:我没有选择,没有人希望改变现状,如果她没有暴力倾向,我想,我们早就已经结婚了。

海伦:听着很感动。不过你将你自己的遭遇说得那么凄惨,声情并茂,没有照片我们很难相信你,我不是不相信你,只不过我们想开开眼界。

本杰明一副很不愿意的表情,海伦在使用激将法:你不肯展示就算了,最多我们学会脑补你身上的伤痕就够了。

本杰明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站了起来,脱掉上半身的衣服,将后背的淤伤展示给法庭上每一个人看。一大片的淤青,红了一大片,黑了一部分,看上去的确很严重。

海伦很平静地拿出医疗记录,递了上去:法官大人,我手里的这一份医疗记录可以证明他没有说谎,部分细节上的照片已经跟随着医疗记录一起呈堂。

法官抬起了眼镜,仔细研究着照片,不过她关注的不是伤口的大小,而是身材的分布是否均匀。

海伦:当你被我当事人虐待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虐待你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呢?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引导性问题。

米歇尔·朱丽娅:反对有效。

海伦:你是不是觉得暴走的她,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样。

本杰明:可以这样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海伦:她的精神层面发生变化,又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这样……

岚伽俐已经做好准备喊反对,海伦很聪明,说了一半就没有接着说下去。还顺便表示结束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