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暗陪伴的日子变成了黑泽明的某种宿命。
他对时间失去了观念,只知道早餐的时间是9:00,午餐的时间是13:00,晚餐的时间是18:00。由于他是失明人士,他的待遇比其他囚犯还要好很多。首先,他用餐必须有其他的囚犯搀扶着,供应的食物主要以面包为主,可以自行添加各自喜爱的果酱,有的时候还有鱼子酱供应,香槟只能周一供应,红酒只会出现在周末;巧克力酱只有在晚餐的时候才会供应。某些囚犯看到了琳琅满目的面包供应都快要哭了起来,早知道坐牢的伙食比外面的还要丰富,他们早就应该进来了。在他们的眼里,囚犯的待遇与政府编制的差不多,也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他们还真的利用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
他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星期日,这个男人对他很好,搀扶着他去图书馆借阅盲人专用的图书,只不过针对盲人专用的书籍太少,星期日竟然主动请缨,要求为他朗诵图书里的内容,这样他要“阅读”的刊物的选择就多了很多。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多了一个人照顾自己,这个星期日的来源很神秘,他问了很多次,对方也不肯正面回答问题,只是很隐晦地透露,有人出一大盘火鸡作为交换条件,要求他照顾黑泽明。其实星期日的选择也很明智,东区的货币形如废纸,购买力很低,还不如直接拿货物更来得实际一点。
星期日为他朗诵了不少哲学家的著作,偶尔还会朗诵《圣经》里面的内容,例如《出埃及记》、《马太福音》《创世纪》
在他意志消沉的时期,就是依靠听《圣经》的文字内容来消遣时光。
星期日朗诵的声音差强人意,但勉强还行,只是黑泽明心不在焉,哪怕是失明了,大脑永远也在思考的状态。星期日朗诵了半天,见他没有反应,倒是很不爽了:我念了那么久,你好歹给点反应吧,做演讲也有掌声啊。
黑泽明对此很懊恼:求你了,别提演讲的事情。你念得很好,只不过我在想事情,没有反应过来罢了。你可以继续念下去,我还在听,放心。
星期日这就很不明白了,好奇地问着:你还在想事情?你都坐牢了,还有人出钱让我来照顾你。别人坐牢也没有你那么好的待遇,每一顿都有威士忌,面包、果酱、奶酪从来不缺。以坐牢的来说,你算是特别享受的了。我要是你,我宁愿被关一辈子,不出去也行。
黑泽明突然对星期日的事情很有兴趣,问了句:对了,为什么你会被关进来?
星期日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你问这个干嘛?
黑泽明灵机一动:你看,我们朝夕相处的,你又要照顾我,我们常常待在一起,你说出来好让我们相互有个了解也行。
星期日不听他的劝,动身就想离开,黑泽明却拉着他的手:说出来吧,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他被黑泽明的那种善意给感染了,开始回忆起很痛苦的过去:
“我本来就是一个货车司机,我的妻子快要生了,在医院里等待着我缴费呢,可是他们要求的费用并非货币,而是黄金,必须要拿300克的黄金作为支付代价。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黄金这种稀有品,但是医院方面已经多次催促我,如果再拿不出黄金,大人与小孩可能都会出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与几个朋友密谋抢黄金,在银行押解黄金的道路上,我们拦截了车辆,抢了一批黄金。我虽然抢到了黄金,但是没有多拿,我只拿了医院方面要求的300克份量。我上交了黄金,我的妻子也顺利诞下了孩子,可是医院方面却与政府联系,怀疑早期丢失的黄金在他们手里,他们报警,将我逮捕。我就是这样被抓进来,孩子出生了,我还没有见过他就被抓了进来!”
黄金!又是黄金!黑泽明心里在抱怨着:你们到底是有多渴望黄金!
黑泽明问着:你就这样被抓进来了?过程呢?
星期日一脸茫然地说着: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劫走部分黄金,被警察抓捕。
黑泽明连忙解释着: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审讯呢?为什么没有审讯的过程?
星期日支支吾吾地说着:没有审讯这玩意。我被抓捕了以后,直接就抓了进来,中间压根就没有审讯的环节。他们说我有罪,我就是有罪,我想辩护,我想阐述劫走300克黄金的理由,但是也没有机会发表心声!
黑泽明好奇地问着:没有审讯?你被判了什么罪?还有,你要坐多久,总知道吧?
星期日此时倒是很平静:罪名大概是非法收藏与行劫黄金。至于坐多久,我听他们说了,私藏黄金、抢劫黄金是死罪!不按重量计算,只要你的涉案物品是黄金,就是死罪!没逃了!与我一起做案的那些兄弟!在不久之前已经被处决了!消息封锁得很严密,没有通知家人,只是将尸体送了回去。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想着在牢里能吃就吃,别的我也不奢求了!
“难道你不惦记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嘛?”黑泽明的语气很平静。
星期日站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圣经》。“我想见我的孩子,可是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我劫走黄金就已经是很严重的罪犯,他们不会可怜我的!”
黑泽明在陈述布达拉美宫尚未分裂之前的宪法:一般的重型囚犯都有权利见家人,哪怕不能有身体接触,能见一面也可以。怎么现在就变了那么多呢?
星期日一声叹息:其实我挺羡慕你的,那双眼睛被毒气给熏染到失明,还有人舍得花钱照顾你,不仅如此,我听他们说,法庭很快会传召你。法庭愿意见你,就说明你还有机会出去。
黑泽明不忍心说出来,但还是忍不住:法庭传召我,已经属于一种审讯,我刚才提及到漏掉的程序就是审讯,不过是你的审讯。
星期日不禁感叹:人生真的不公平!一生下来就完全不公平!
黑泽明现在想起那个问题了:对了,是谁要求你照顾我的?
星期日也没有打算隐瞒,直接说了出来:我看不见她的脸,她好像是刻意遮住自己的脸庞,只给了点红酒还有牛肉,然后就要求我照顾你,只要我答应,她就能保证我在狱中的伙食。
“你说的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女人吧?”
“你倒挺敏锐的,没错,我看到了很长的秀发,对方的确是一个女人。”
“她有没有口音?”
“她的英语还挺标准,不像法国人。”
“那倒是,法国人还喜欢白色的帽子。”
“可不是,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喜欢白色的帽子。”
“她下一次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出现的时候恰巧是你刚好被抓进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很特别吗?”
“也不是,不过那一天处决了很多囚犯。无声无息的,怪吓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我了。”
“要是有机会让你重获自由,你想不想?”
“当然想!我很想念我的家人!”
“这里有很多无辜的囚犯?”
“我了解过这里的人,他们多半是犯了点小错然后被抓了进来,白天要到矿场劳动,到了深夜才回来,他们从事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我感觉这里的囚犯倒是成了廉价劳动力。”
“这里的位置在哪里?”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被抓进来的时候,双眼被蒙住了,我在警局外面被塞进车里,往哪个方向移动,经过哪些地方,我都不知道。纱布揭开以后,我已经在里面了,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一座合法的牢狱,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遮挡路线的问题呢?”
“可能是为了掩盖监狱里惨无人道的现象吧?伤疤这种东西,能遮住就尽管遮住,揭开伤疤,谁的感觉都不好受。”
“你说……总统会不会知道监狱的存在?”(指朱迪斯)
“她肯定知道。别看她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她可是国家的总统,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能不知道吗?只不过她要置身事外,假装一切与她无关。甚至外贸商店的运作也是她策划的,目的就是要加快速度发展工业计划。恶性竞争,西区的经济成果已经遥遥领先,东区落后不少,她当然要追赶发达的西区,否则她那个位置估计坐不久了。”
黑泽明听到了这个说法,心中其实也默许了。只不过他在想着,朱迪斯会不会已经知道他已经被抓了进来呢?安排星期日的人会不会就是她呢?
这仍然是一个谜,他双目失明,做事不方便,只能将一切抛诸脑后,静候眼睛的恢复。
普通法院
海伦在法庭外面来来回回转动着,她很焦虑,因为米歇尔心理医生还没出现,而现在距离法庭开庭还剩下不到6分钟,今天是很关键的日子,传召专家证人是首要条件,否则后面的证人所说的那些话就很难让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有人已经陆续进去,岚伽俐几乎是最后一个到场,他进去之前还特意问了句:你不进去?
她很尴尬地回答着:我有点事,你先进去吧。
岚伽俐进去以后,米歇尔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用眼神示意海伦:一切没有问题。
书记员:车库谋杀案现作第四次公开审讯。
米歇尔·朱丽娅:辩方律师,你可以开始传召证人。
海伦站了起来,作了一段简短的陈述:
“我的当事人对于案发当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尽管有人亲眼目睹我当事人杀害死者,可是她仍然坚称自己没有杀人。我相信我的当事人所言非虚,作为她的辩护律师,我有责任相信她。但是我还有另外一个责任,那就是证明她所说的一切是事实,要证明事实的存在,就必须根据专家证人的说法来厘定事实的合法性。法官大人,我要求传召专家证人—玛格丽特·米歇尔心理医生出庭作证。”
岚伽俐脸色都变了,他知道有专家证人出庭作证,但是他没有想到是心理专家。
米歇尔·朱丽娅:本席批准。
米歇尔出现在法庭上的专家证人位置,她不用宣誓。
海伦:请问你从事什么职业?
米歇尔:心理辅导,俗称心理医生,我在东区开了一个心理诊所,专门为心灵受到创伤,心理上饱受摧残的患者进行心理辅导。
海伦:你主修的是心理学?
米歇尔:是的,辅修精神科,在此之外,我在精神病院任职了数年。
海伦:你接触过多少精神病人的案例?
米歇尔:不计其数。
海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心理障碍的患者?
米歇尔:理论上,一个城市越发达,心理障碍的患者就会越多。
海伦:麻烦你简单讲述一遍关于我当事人的心理状况。
“我与被告进行过深入的交谈,通过催眠治疗的方法找到了她的潜意识,结果让我发现,在她内心深处潜藏另外一个新的精神层面。”
“新的精神层面?能否解释得详细一点?”
“在被告的内心深处,还藏着另外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人格。在心理学上称为离魂解体症,俗称人格分裂。这是一种很罕有的精神疾病,患者在遭受极大的痛苦、沮丧与恐惧的期间,为了要守护自己,产生了自我保护机制的触发,在内心深处透过某种妄想创造了另外一个人格。而这一种人格就称为人格分裂,属于另外一个精神层面,当患者在精神上受到困扰与压迫的时候,另外一个人格就会出现,而此时主人格就会失去意识。”
“分裂出来的另外一个人格……该如何定义它的存在呢?”
“相对的存在。例如一位患者的性格软弱无能,愚蠢至极,胆小怕事,毫无自信;但是它分裂出来的另外一个人格则刚好与它相反,分裂出来的人格则是勇敢无畏,狡猾奸诈、狂妄自大,任意妄为,心中毫无约束。与主人格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主人格是否会知道次人格的存在呢?”
“不知道,哪怕次人格做了很夸张的行为,主人格也没有记忆。”
“你是否与我当事人的另外一个人格进行过谈话?”
“接触过,那是当然的,否则我不会轻易下定论。”
“能否简单地形容一下我当事人的另外一个人格呢?”
“他说话很粗鲁,粗声粗气的,听他的声音应该是一个中年男子,孔武有力,热衷于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讲道理,心中毫无法律约束的概念。我与他进行过短暂的交流以后就匆匆忙忙逃离,我担心他会情绪失控。”
“你很肯定,你听到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是的,很粗旷,而且很野蛮。”
“我能不能理解成,我当事人分裂了一个具有男性身份的人格,而这个人格是异常的暴力,热衷于使用暴力解决问题;而我当事人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可以这样说。”
“以你的认知,我当事人杀了人,但是控制她身体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格,能不能算她做的?”
“不能。”
“谢谢你,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米歇尔·朱丽娅:检控官,你可以开始发问。
岚伽俐全程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专家证人的出现使他猝不及防,本来他一直以为辩方律师会全程紧抓着疑点的细节作为抗辩的理由,然而现在却是,居然玩起了精神疾病的辩护手法。他全然没有准备,不知所措。
岚伽俐:请问人格分裂是否属于精神病范围里面呢?
米歇尔:一半一半吧,属于精神病,但不完全是精神病。
岚伽俐:这话怎么说?
米歇尔:人格分裂属于一种自我防御的机制,是创伤后遗症的副作用。人的身体机能以及生理障碍与心理障碍会寻求某种保护,渴望被保护的极端变化就是……会衍生出一个更加强大的人格,从而起到保护的作用。当主人格愤怒或者痛苦的时候,衍生出来的人格就会因为自我保护机制而出现。表面上看,似乎是属于一种精神疾病,但是人格分裂属于另外一种意识,是真实存在的。另外一个人格有着自我意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属于受控制的。
岚伽俐:分裂出来的人格是否有自己的思想呢?
米歇尔:是的,不同的人格会有不同的生活习惯,甚至是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做事方式。
岚伽俐:就连DNA也是独立的对吧?
米歇尔:是的。
岚伽俐:那就对了。你的判断完全错了。法官大人,相信我们在较早之前已经读过鉴证科的报告,该报告指出,现场找到的指纹是属于被告的,当然也有死者的指纹,但就是没有第三者的指纹。也就是说,凶案现场压根就没有第三个人出现,如果真的是人格分裂,那么化验到的指纹应该属于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第三方,然而报告的内容却早已说明一切。
米歇尔:不,人格分裂的确会有完全不同的基因,但那只是极其罕见的案例。有的案例是基因完全一样,但是思想上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英国曾经有过一个男病人,最严重的时候分裂了18个性格出来。
岚伽俐:很好,这就扯到英国那边的案例了是吧?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为什么被告的人格分裂只拥有一种基因?或许我们可以接受被告有人格分裂,但是作案行凶的却是她本人,与她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完全没有关系。
米歇尔很冷静地回答问题: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们,被告的确有人格分裂,在案发的期间,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精神变得恍惚,大脑迟钝,神情呆滞。她基本符合人格分裂的特征。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至于其他的,我无法解释。拥有两个基因是或然率的问题,不代表只有一个基因就一定没有人格分裂;当然反过来其实也是一样。
岚伽俐:我觉得你形容的就像是精神分裂,不像人格分裂。
米歇尔:精神分裂与人格分裂的症状虽然很相似,但是却完全不一致。有着很明显的区别。精神分裂属于一种妄想,是由同性恋期退化而成,精神分裂的人会有严重的幻听与幻觉,还有过度的偏执。但是我接触过被告的精神状态,我发现她的状态很正常,没有妄想,没有幻觉,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除了在案发的期间。她的精神状态很正常,显然不属于精神分裂的范围。所以你的猜想我可以理解,但就是不对。
岚伽俐: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