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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零零碎碎的记忆

2020-07-22发布 5081字

五月心理诊所是加州旅馆里面的一个小型诊所,加州旅馆分布着大大小小,形色各异的房间,其中居住着大量的异国居民,例如英国人、德国人、印度人以及法国人。其中以色列人还是比较多,他们多半是被国家驱逐出境,或者迫不得已逃离自己国家的逃难居民。

加州旅馆就像一个微型的联合国那样,在这里你今天可能遇到一个英国人,第二天你就能遇到一个犹太人或者俄国人,总之出现在这里的人都很奇怪,他们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习惯性保持沉默,缺乏沟通,但对遇到的陌生人常常保持礼貌。

玛格丽特·米歇尔(Margaret Mitchell)在2018年的7月份选择在这里开心理诊所。

她读大学时主修心理学,副修法学,本来她有想过读法律,可是她对心理学有着谜一般的执着,她很有信心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她认为做心理医生比做律师更加有意义。

所以在读大学的第二年,她就与黑泽明分道扬镳,从此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但是两人同样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往,尽管生活上遇到的事情不一样,但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抱负。他们自大学毕业以后就很少见面,这是他们首次见面,他们仍然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圣诞节来着,时间很仓促,但是他们仍然能记得被遗忘的时光。

玛格丽特的诊所比较简陋,书架上只塞了几本西方经济史以及一些战争的题材书籍,一个庞大的地球仪摆在书架的顶层上,正门的位置对准着办公室,沿上挂着一幅照片,那是玛格丽特大学毕业时期在医学院拍摄的,当时的她恰巧年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好奇,那双深邃的眼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看着看着随时会令你走神。

办公桌旁边挂着一件大白褂,不过她平时基本很少穿。

办公室的下方放着一张用于催眠治疗的椅子,那是属于深度睡眠的治疗工具,任何人躺在上面,都很容易说出内心的秘密。

黑泽明也不例外。

他与她刚刚碰面那会,两人还热烈地拥抱着,抱了很久才放手。如果不认识他们的旁观者,一定会以为他们是刚刚重逢的爱侣那样。

生命的轨迹向来惊人的相似,但从不完全巧合。

在她的循循善诱,他还是妥协了。

他很听话地坐了上去,背紧紧靠着椅子,望着天花板,在她的心理疏导下,他终于肯乖乖地说出内心的秘密……

“说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刚刚出来执业,身为一名不太被人熟悉的律师,他要在律师行业站稳脚跟就必须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对于律师来说,轰轰烈烈的大事莫过于替一个公众人物处理官司,办理案件。而这个机会很显然被我幸运地遇到了—如果是合法的手段,那么一切将显得正义以及义正言辞。”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我努力地为第一位当事人争取到辩护的机会,他对我期望很大,并且不断地告诫我,这宗官司无论如何一定要赢,不能输!我欣然接受他的挑战,并且愿意尽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但是我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当时涉及的是强行与未成年少女发生性行为,并且导致对方怀孕的控告。当时那宗案件是轰动整个司法界,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对他很不利,整个律师界的人都认为他的案件不可能打得赢,没有人敢接。可是我的想法是,如果当时我可以脱颖而出,赢了一宗全世界都认为不可能打得赢的官司,我还不出名?!所以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宗官司无论如何都不能输,我一定要赢!而且要赢得漂漂亮亮!可是我发现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顺利解决!那就是目击证人以及控方掌握的证据都很充分地指向他,我应该如何为他辩护呢?一个初出茅庐的律师,他来来去去就是要强调案件的疑点,那么要强调哪些疑点呢?陪审团以及法官当时的关注点是,导致受害者怀孕以及与受害者发生关系的是同一个人,如果可以证明两者不一定是同一个人,那么问题就可以解决。基于这个原则,终于让我想到了疑点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如果可以证明或者有证据指出我当事人并不具备生育功能,甚至是无法令任何一个正常女性怀孕,那么案件的疑点就会显而易见。但是我仍然遇到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我的当事人,他的生育功能是正常的,他绝对可以令正常的女性怀孕。那应该怎么办呢?疑点是找到了,但是存在不合理的地方,我仍然要摒除不合理的理据。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违法律师专业操守的决定。我找了一个英国的家庭医生,申请将他列入辩方的专家证人,找他伪造了一份医学报告。该报告的核心内容是,经过检查,我当事人可以产出精液,但是精液里面是并不包含精子,所以他就算与女性发生性行为,也不可能导致女方怀孕。而受害者声称被侵犯的时候是处女,并没有与其他男人发生性行为,但是她却怀孕了,我当事人并不具备致使他人怀孕的功能,两者之间存在极大的矛盾。基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大前提,我的当事人因为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我最终还是赢得了官司。一夜之间在法律界闯出了名声,那一次我拿到的酬劳足以令我开律师楼。事后我给了一笔钱给那个英国人,让他坐船回英国,伪造的医学报告自然被我销毁了。那宗案件其实才是我的第一宗案件,但是我很少提及,我不敢想象如果让别人知道我妨碍司法公正,我会面临怎么样的处罚。”

她在倾听他的故事,同时也在撰写其他病人的心理评估报告。她停止了书写文件,放下笔,双手握成拳头,紧贴着嘴巴说:“其实妨碍司法公正这种事情很多律师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也会触碰,只不过你为了赢官司而伪造文件就显得没有底线了。不过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突然重新拿出来说。”

他深呼吸着说:“本来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那年我赢了第一场官司以后,最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内疚感都没有,我还不断地告诉自己,很多人都像我这样打官司,没事的,我这一次是技术性击倒控方,是一件至高无上的荣誉,我应该觉得高兴才对。渐渐的,我开始不断地自我催眠,很快我就忘记这宗案件,它的整个过程我都忘记得一干二净。那个受害者我也慢慢忘记了。这段经历就等于是一个中转站那样,被我扔进了记忆库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起来。直到最近我接了一宗谋杀案,案中的证人牵引着我,重新遇到了当时那个可怜的受害者。我抱着不肯定的态度去问她,她一口咬定当时侵犯她的就是我的当事人,我这才慢慢想起这段经历。我甚至不敢告诉她,我就是当时盘问她的辩护律师,是我导致她得不到公平的待遇。”

她离开办公桌,给他倒了一杯牛奶,以质疑的态度问他:你不像是内疚才会想起她。

他从睡椅上坐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从来都没有内疚过!我是大律师,很多人找我处理司法纠纷,谋杀辩护;司法部的人会找我做检察官;立法会找我入席做参议员。每一个人都需要我的存在,我为什么要介意一个落魄的女人呢?”

她看着他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叹息着搭着他的肩膀:算了,你向我承认,你对这个人有很强烈的内疚感,这样你会开心一点。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希望能够为她做点事情,例如为她改善目前的生活环境之类的……可是我真的没有足够的勇气告诉她,我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律师!

她不知道如何给他建议,这些问题不在心理范畴上。

她只能说出一句:做你可以做的事情,包括你的专业能力。

由加州旅馆的哭诉转至法庭上。

普通法院

公职人员基本到齐,倒是旁听席上的人显然比上次少了,估计被上一次的证人毁了他们原有的价值观,于是不再关注此案件的进度。

继续旁听的估计就是受害者的家属或者朋友了。

黑泽明缓缓地坐了下去,小聪明好奇地问着:你的黑眼圈很重啊!昨晚失眠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说了句:有黑眼圈就代表失眠,难道做美容护理的就一定是美女?

法官到了,书记员喊着:COURT!

所有人纷纷肃立,随后坐下。

书记员宣读着:工业大厦谋杀案现作第八次公开审讯。

法官:辩方律师,你可以开始传召证人。

黑泽明:法官大人,我要求传召本案的被告出庭作证。

法官:本席批准。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被告,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来,再走进证人栏内。

途中旁听席上发出了很多不满意的声音,包括咒骂他,辱骂他,恐吓他的都有。

书记员倒是很镇定,走过去递了一份词稿给他,让他照着宣读:

“本人谨以真诚致誓,所作之证供均为事实以及事实之全部,如果有虚假或者有不真实的成分,本人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法律制裁。”

黑泽明:请问在你得知可以出院,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达斯·维德:先是惊讶,然后是开心,最后是犹豫。

黑泽明: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达斯·维德:惊讶是因为……我没有想过那么快可以出院,我还以为自己要待很久呢;开心时因为我终于可以到外面的世界,见自己的家人;犹豫则是因为我担心回到外面的世界未必可以适应到节奏太快的社会。

黑泽明:你当时有没有明确表示过,你不愿意出院?

达斯·维德:有,可是医生坚持要我出院,还说我很正常,已经完全康复。

黑泽明:你出院之后,生理上,心理上有没有明显的变化?

达斯·维德: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失业率很高,找工作很难,我找了很多个工作,结果都不适合。情绪上有时候会特别的烦躁,突然之间会毫无预兆很想发怒那种呢。

黑泽明:但是根据住诊医生的说法,他跟你进行交谈的时候,你的行为模式并没有异常的地方,与一个普通人压根就没有区别。

达斯·维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每次看到穿整齐制服的人,我都会格外的心情好,丝毫感觉不到压力,就连烦躁的心情也会消失。可能因为这样,他觉得我很正常。

黑泽明:你出院之后,有没有按时吃药?

达斯·维德:有,一开始是这样,可是后来就没有了。

黑泽明:为什么呢?

达斯·维德:后来我去找我的前妻,她竟然不让我接触我的孩子,我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跟我的孩子聊聊天,可是她还是不允许我靠近他。我回到家以后,我越想越生气,突然很抗拒吃药,所以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药。

黑泽明:你是如何处理那些药丸的?

达斯·维德:扔到厕所里,冲到下水道;我小时候不爱吃药的时候也是这样处理的……

黑泽明:你还记不记得案发那天所发生过的事情?

达斯·维德:当然记得,简直是印象深刻的一天!

黑泽明:你可以不可以为我们陈述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达斯·维德:那天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突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住在同一个小区的邻居们突然找上门,凶神恶煞地嚷着要我立刻搬走,让我立刻离开这里!原来他们知道我曾经住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过去。我当时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就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本来我还以为他们吵到累了自然就会离开,没想到他们越来越激动,破坏了门锁,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殴打我,嘴上还不断地咒骂、辱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只好任由他们殴打,坚决不还手……

黑泽明:你很肯定你当时没有还手?

达斯·维德:当然,我真的没有还手!

黑泽明:请你继续。

达斯·维德:后来我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我被人殴打,她就扑到我身上,用虚弱者的身体替我承受了所有的伤害,我很想保护她,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直到她被殴打致晕了过去……我突然之间很生气,很愤怒,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晕倒在我面前,是我无法忍受的!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只知道要赶走他们……

黑泽明:接着你就从厨房里拿出菜刀,疯狂地砍杀他们?

达斯·维德:嗯……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冷血的事情,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内心的那种愤怒就像脱了僵的野马那样奔跑着……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我手里的菜刀被一颗子弹击中,武器掉到地上,我才意识到闹出了人命……

黑泽明:当你意识到闹出了人命,即将或者已经被逮捕的时候,有没有继续反抗?

达斯·维德:没有。

黑泽明:你是否认识本案中的五名受害者以及其他的伤者?

达斯·维德: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

黑泽明:换言之你们之间是没有恩怨,也没有矛盾?

达斯·维德:是的。

黑泽明:你砍杀他们纯粹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动作……

辛波丝卡弗: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引导性问题。

法官:反对有效!

黑泽明:如果你妈妈没有出现,没有被他们殴打,你还会不会攻击他们?

辛波丝卡弗: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旅程提出假设性问题企图引导证人作答。

法官:反对有效!

黑泽明: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们?

达斯·维德:没有。

黑泽明:由始至终你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亲人?

达斯·维德:是的。

黑泽明:谢谢你。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法官:检控官,你可以开始盘问证人。

辛波丝卡弗站了起来,盯着被告看,环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举起手说:“法官大人,我要求暂时休庭15分钟。”

法官似乎没有多大的意见:本席批准检控官的请求,暂时休庭15分钟。

法庭内的人短暂地散去。

辛波丝卡弗站在咖啡机面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在她享受热饮的时候,黑泽明不请自来,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提出暂时休庭的请求?”

“因为在我心里仍然有所疑惑,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这样做。”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其他的并不重要。”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是的,无容置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