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之道,大体有四:一曰仁义,二曰礼制,三曰法令,四曰刑罚。仁义礼制,政之本也;法令刑罚,政之末也。无本不立,无末不成。然而,法令、刑罚可以助化而不可以专行,可以立威而不可以繁用。故《老子》有言:“法令滋章,盗贼多有。”然则,法令之烦苛,官吏之严酷,不能使国家安定清平,自古有之。
隋文帝杨坚承受天命,踏平江南,四海九州,服教从义。杨坚致力于革除前代种种弊政,称得上一代明君。在他的统治时期,涌现出一大批清官廉吏,并未出现威行郡国、力折公侯、一手遮天的权臣。不过,令人切齿的酷吏亦不容忽视。至于酷吏,本意为执法无情的官吏,后来多指用残酷的方法进行统治的官吏。隋朝的诸多官员中,也有因残酷执法而闻名于世的。
厍(shè)狄士文,代州鲜卑人,复姓厍狄。祖父厍狄干,北齐左丞相。父亲厍狄敬,北齐武卫将军、肆州刺史。士文生性孤僻耿直,即使邻里至亲亦无人与他亲近。厍狄士文年少时爱读书,在北齐袭封章武郡王,官至领军将军。
北周武帝平定北齐后,北齐的衣冠人士为求自保,大多出外迎接周师,唯独厍狄士文闭门自守。武帝宇文邕听说后大感惊奇,授他开府仪同三司、随州刺史。
杨坚受禅,厍狄士文加上开府,封湖陂县子,不久拜为贝州(今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刺史。他虽屡屡为官,但生性清苦,又不接受公料(公即家给予官吏的俸禄外的一种津贴),故而家中并无余财。
厍狄士文耐得住清贫,其家人却跟着遭殃,因为家中缺衣少食,嘴馋的孩子更是有苦不敢言。一日,厍狄士文的一个儿子悄悄溜进官厨中,偷吃了几张饼,被人发现。原本是不足挂齿的小事,顶多将儿子训斥一番即可。然而,厍狄士文却命人给儿子戴上枷锁,投入狱中数日,并打了儿子一百杖,最后又派人将儿子徒步押送回京城。
这般严苛无情,厍狄士文府上的仆人不敢随便出门,即便买盐买菜这样的小事,也要去外地采办,唯恐被厍狄士文抓住把柄。厍狄府上凡有人出入后,皆在门上粘贴封条。亲戚故人从不踏入厍狄府的大门,贺喜吊丧之事也不互相走动。
厍狄士文于私如此,于公更甚。他执法严肃,不留情面,手下官吏经常股战而栗,百姓路不拾遗。纵然别人有微小过错,必定千方百计援用苛细严峻的法令加以陷害。
一次入朝,遇上隋文帝设酒宴办盛会,赏赐公卿进入左藏国库,任取财物,无论多少。于是,其他大臣都选取贵重财物,唯有厍狄士文口中衔绢一匹,两手又各持一匹绢,大摇大摆地走出库门,而此时其他大臣们还在国库内挑金拣玉,正忙得不亦乐乎。
“卿何故如此?”杨坚惊问其缘故。
“臣口手俱满,别无所需。”厍狄士文回答道。
“早就听闻卿知足常乐,廉洁奉公,果不其然也。”隋文帝惊叹道,又另外赏赐物品并加以慰劳。
厍狄士文深受鼓舞,回到贝州后,不断检举揭发隐藏的坏人坏事,县级官吏纵使贪污一尺布或一升粟,亦无所宽贷,前后总共上奏一千余人,隋文帝悉数将他们发配至岭南防守。这些人的亲戚相送之时,哭泣哀嚎声传遍贝州境内。而发配的人到了岭南,遇瘴疠而死者多达十之八九。于是,死者父母妻儿都边哭边咒骂厍狄士文。消息传开,厍狄士文下令捉拿咒骂他的人,还严刑拷打。被鞭子抽打的人塞满厅堂,然而哭骂声越来越厉害。
那时,京兆人韦焜为贝州司马,河东人赵达为清河县令,二人并苛刻,唯独长史施行惠政。贝州境内编成民谣流传道:“刺史治民如同罗刹恶魔,司马发怒宛如蝮蛇,长史乃含笑判官,清河县令生吃人。”
隋文帝听闻后感叹道:“厍狄士文之暴政,过于猛兽。”下令将其免职。不久,厍狄士文又出任雍州长史,临行前对人说道:“我向来执法严格,不会对显贵察言观色,亦不会巴结逢迎权贵,必将死于此官位。”到任之后,果然执法严正,不避贵戚,宾客莫敢至其家门,人多埋怨责备他。
厍狄士文有个堂妹厍狄氏,颇有姿色,被北齐后主纳为嫔妃。北齐亡国后,隋文帝将厍狄氏赏赐薛国公长孙览为妾,十分得宠,日久天长,长孙览正妻郑氏反被冷落,而郑氏生性善妒,见丈夫喜新厌旧,竟求助于独孤皇后,状告丈夫纳妾后宠爱小妾。独孤皇后最恨天下男子负心,遂命令长孙览与厍狄氏离绝,不准往来。厍狄士文以此为耻,再也不与这个堂妹相见。
后来,应州刺史唐君明在居母丧期间迎娶厍狄氏为妻。因此,厍狄士文受到牵连,与唐君明一起被御史弹劾,丢了官职不说,最终身陷囹圄。厍狄士文本性刚烈,在狱中数日,竟愤懑而死。因为家中无余财,他的三个儿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却无亲友接济他们。
隋朝还有一名酷吏,其经历曲折离奇,此人名叫田式,字显标,冯翊下邽(今陕西渭南)人。祖父田安兴、父亲田长乐,出仕西魏,俱为本郡太守。田式生性刚勇果敢,武艺高超,拳勇绝人。
北周明帝时期,田式十八岁那年,授都督,领乡兵。数年后,拜渭南太守,从政严猛,不讲情面,吏人恐惧,无敢违法者。田式又升迁为本郡太守,纵使亲朋故友求见,他也冷若旁人,有事相求一概不准,久而久之,亲友再也不愿登门。
北周武帝赏识田式,进位仪同三司,赐爵信都县公,擢拜延州刺史。后来追随武帝平齐,以功加上开府,转为建州刺史,改封梁泉县公。
杨坚为北周丞相时,尉迟迥作乱于邺城。田式跟随韦孝宽平息叛乱,以功拜大将军,进爵武山郡公。隋朝建国后,田式任襄州总管,肆虐立威。每次外出巡视,对部下总是盛气凌人,官属们心惊胆战,无人敢仰视他。若有违犯禁令者,即便是亲昵之人,亦不加宽恕。
田式的女婿杜宁乃是京兆人,追随岳父为小吏,常年不得回乡,总想回长安省亲,田式却告诫他无令不得外出。杜宁久在异地不能回家,便独自一人登楼北望,思念亲友,慰藉羁旅之思。本来不过是区区小事,然而被田式知道后,竟下令鞭打杜宁五十下。
一日,田式宠爱的奴仆向主子说事时,见一只虫子爬上了田式的衣衿,奴仆便自作主张挥袖拂去那只虫子。田式却认为奴仆对自己不恭敬,立即命人用棒子杖毙了他。
至于幕僚官吏中不法受贿的,或部下有抢劫行为的,田式不问轻重,一律囚禁于地牢中。监牢的寝处粪便污秽,犯法官吏不堪忍受,除非身死,否则不得出狱。
每逢朝廷下赦令,田式总是不按赦书行事,而是提前传召狱卒,先斩杀犯有重罪的囚犯,然后再将赦令宣示百姓。
田式刻毒暴戾如此,隋文帝得知后大怒,下令将其罢官免职,贬为布衣。田式羞惭怨恨,终日不食,甚至不允许妻子进入住所,唯有侍僮二人侍奉左右。那田式性格顽固刚烈,向家人索要毒椒,欲自杀,家人不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暗中派遣侍僮前往集市买来毒药,妻子发现后强行夺走并丢弃毒药。
田式屡次寻死不得,恼怒地卧床不起,其家人多次劝导而无果。田式之子田信彼时为仪同,在父亲床前留着眼泪劝慰道:“父亲大人既是朝廷旧臣,又无大过。近来公卿被免职受辱者颇多,不久又能提拔为官,父亲大人还用等多久吗?何必如此呢!”
一直沉默无语的田式忽然跳起来,抽刀便向儿子砍去。田信惊慌之中拔腿就逃,刀刃落在门槛上,深入数寸,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刀子取下来。
田式家的种种事迹闹得沸沸扬扬,不久便顺利传到隋文帝的耳朵中。杨坚以为田式早已深知其罪并引咎自责,于是下令恢复其官爵。不久,又拜田式为广州总管。后来,田式卒于官任。有时候真的是:“好人不长命,坏人命真硬。”
【小剧场】
田式虽然屡次寻死不得,但作者认为他并非真心寻死,为什么这么说呢?真想自杀又不想麻烦别人的话,可以选择上吊,要么抽刀抹脖子,再不济也可以用枕头给自己闷死,或者不吃不喝,三到五日即可一命呜呼。
而田式的自杀手段,更像是在演戏给人看,什么向家人索要毒椒,家人不给;还有暗中派遣侍僮买毒药,妻子发现后强行夺走并丢弃毒药之类的;还有抽刀砍向儿子却砍在门槛上……千方百计施展的苦肉计,最终竟然赚到了隋文帝的原谅,最最重要的是得到了广州总管的官位,末了又能寿终正寝,何其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