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过这时候正蹲在地上，专心细致的拔着小腿上的那些网刺，钉进皮肉之下的尖刺都在内侧开了刃，也都带着又尖又长的倒钩，看着就像一把把小小的镰刀。手捏着这些阴损的机巧物件，南过不禁一阵后怕，若是自己当时不管不顾的抡起锤子，自己这条小腿被剔下半斤肉来都只能算是小事，要是不巧切断了腿上的哪条筋腱，一条腿就算是废了，以自己眼下的处境来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拔下所有的网刺之后，南过放下锤子，长长的吐了口气，他微笑着仰起头，看着主事人阴晴不定的脸色回应说道：“我想如何？我只想好好活着，可你们让吗？”

主事人闻听这话，正想厉声训斥两句，却又见南过再度埋下了头。

南过将染血的裤腿翻到了膝盖上，露出自己血淋淋的小腿，网刺上都是人字形的倒钩，一旦刺进肉里，不论怎么拔出来，都会割开更大的一块伤口。南过用袖子擦了擦血，然后从束腰口袋里抓出一把龙骨粉，就像给烤肉撒调味料一样将药粉撒在伤口处，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绷带，开始为自己包扎。

“你昨天劝我今早上要多吃些饭，我想了很久才想通，轮战十局，或许我连吃个午饭的功夫都没有了对吧。我为了应付今天的对擂，拆了两张床单做绷带，也带上了手头能找到的所有伤药，一开始，我是真的准备老老实实的打下十场对擂来着，毕竟昨天是我脑子一热没压住火，犯错了咱就认罚呗，即使你们制定的规则那么苛刻，我也还是没有想太多。直到第一局打下来，我傻呵呵的捅了自己一刀，那时候我才终于变得清醒了些，我这究竟是在干嘛呢，玩游戏的人怎么可能玩得过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是我太天真了，也是我太狂妄了。”

南过缠好了绷带，十分认真的打了个结。

“所以我才要问，你到底想如何？”主事人问道。

这时候，擂台上的尸体早已被抬走，那处发掘开的深坑也被回填的平平整整，南过第三局轮战的对手正在铁栅外徐徐的登上台阶。

“我将开始杀人！”南过放下裤腿，提着锤子站起来说道，“登上这个擂台，本来就是生死仇敌，我对敌人的任何一点仁善都会反过来变成对我自己的伤害，所以我只好一路杀下去了，杀到所有人破了胆的时候，或许他们再被人逼着上台来和我对擂，就会主动认输了也说不定呢。”

“人力有时而穷，真如这般一路杀下去，你又能杀得了几人？规矩里可没说过你轮战的对手有任何等级限制，击杀中等级别之下的人，于你来说的确不算费力，可若是再往上走，你就只能以伤换命，甚至以命搏命，随着时间推移，你迟早会伤上加伤，被轮战拖累得疲惫不堪，当你虚弱得再也提不起战锤了，纵使吓破了胆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去。”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这人，脑子不大够用，如果看得长远了，眼皮底下肯定就会行差踏错，我得慢慢来。”

“南一浩，我曾经也是为你着想过出路的，在大比中你表现得活跃勇猛，总能让那班贵人们加以留意，你的年纪摆在这里，想收留你加以磨砺培养的，肯定不乏其人，可是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简直就是一头喂也喂不熟的狼，凶残嗜血，心无敬畏，谁还肯要你这种人？是你自己，亲手堵死了自己的活路！”

“耍袖子的，你就别费心思了，用这么点小小希望来钓我胃口，手段糙了点。我是有些蠢，但一个人是否真心待我，我感受得出来。”南过用力跺了跺包扎好的那条腿，然后站稳马步，将手中的锤子耍出了几个花样，功架十足，虎虎生风。

主事人有些无语，他知道，很多人都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这种超脱于理性思考之外的感知很是邪门，因为无法计算，所以就无法算计。

“耍袖子的，你是否也曾对我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南过不再挥舞他的锤子，老神在在的盯着主事人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似笑非笑的继续说道：“我在很不合理的时间，十分突兀的出现了，却又很合理的进了狗场，和你们谁都搞不定的那个北门门主成了至交，你们一定早就查透了我的所有信息了吧。”

主事人眼神晦暗，他看得穿南过的虚张声势，可那些话还是成功的撩拨到了他心底的某些疑虑。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南过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将语气放得极其轻微的说道：“我身上是藏着底牌的，只要我被逼到了绝境，逼到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的底牌就会亮出来，我现在能看见的每一个人，以及我曾经所看到的每一个人，谁都跑不掉。”

主事人看着南过眼瞳中那抹一掠而过的暖红，整颗心都仿佛开始朝着无尽的深渊下坠，不过那只是他片刻之间的失神，很快他就恢复到了以往的镇定当中。

“所以，我还是会按照你们的规则来玩，只是希望等到我制定规则的时候，你们也别觉得冤枉。”南过说道。

主事人哈哈哈的仰头大笑起来，就好像他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参与到一个稚童的游戏当中，他不但觉得那个幼稚的游戏本身就很傻，就连想要试图参与其中的自己也很傻。

“还是为自己做些打算吧，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已经并不多了。”主事人说过这句话之后便准备走下擂台了，无意间瞥见了铁栅栏边上那个一脸横肉的监差，于是他眨了眨眼顿住脚步，低声对南过又嘱咐道，“南一浩，别担心再有监差故意来挑衅你了，那家伙与你作对，是因为你曾经利用寒冰冻断了他兄弟的一条腿，这一还一报也算了了因果，我会将他撤下去换上别的差人。”

“那还真是多谢了！”南过一边扭腰压腿一边对他说道。

锣鼓声起，锣鼓声歇。

梁察站在擂台西侧，两只红中透亮的山核桃在手中揉得咯吱咯吱作响。

南过倒拖着锤子走上前去，有些心思复杂的看着自己对面的那个矮子。

梁察面带讥嘲的回望着南过，嘴角扬起了个有些刻薄的弧度，然后他抬手搔了搔自己稀疏而油腻的头发，张口说道：“我听说……”

“你别听说了！”南过矢口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些话谁都能说，唯独你却不能说，范二现在抱上了一条粗得不像话的大腿，想想你从前跟她的那些恩怨，再想想你曾经把她逼到了什么地步，现在只需一阵枕头风，就能将你的脑袋吹成八瓣，我要是你，有关她的话题我一个字都不会出口，不然就是在明目张胆的提醒她来找自己报仇。”

梁矮子保持着脸上笑容，但却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南过的话显然是说中了他心里最大的忧虑所在。

“咱们的帐，我跟你大哥已经都算清楚了，所以得把你当成跟我毫无恩怨的普通人劝一句！”南过将锤子扛在肩上，眼神漠然的说道：“如果你现在跳下擂台认输的话，我绝对不会追着打，机会我只给你这一次，自己掂量着办。”

梁矮子深知南过的实力不可小觑，但依仗自己的本事，将南过的体能消耗一番之后再逃下擂台认输，应该也不成问题，他又不是任人拿捏的小鱼小虾，当然得把上面吩咐的事情办得尽量周全，上台之前他就拟定了作战策略，绝不会因为南过两句虚言恫吓就慌了手脚。但是南过话语中的一个字眼儿却又让他感到后脊发凉，“追着打”，这种事情，南过好像还真的做得出来。

“三！”

南过撇着一条腿痞里痞气的站在那里开始倒计时，他一手叉腰一手扛锤，阵阵寒风掠过，将他染血的裤腿吹得如同旌旗般猎猎作响。

“二！”

南过再次喊道。

南过的这个“二”字刚刚吐口落地，梁矮子便动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气劲在他胸口汇聚，然后像支利箭般射向了南过的小腹。

南过不慌不忙的抡起锤子，直接将那缕气劲在空中砸成了粉碎。

梁察双眼一眯，气态沉稳的收起了手中的山核桃，然后撩起袍子的大襟下摆掖进腰带里。看架势，应该是梁察觉得自己已经抢攻了一个回合，所以现在就该轮到南过出手由自己接招了。

“明明都不是什么讲究人，偏偏还喜欢这么穷讲究！”南过不屑的说道，然后就挥起了手，将巨锤掷向梁察的脑袋。

梁察双手附后，也未见他如何起势，两只脚就从地面上瞬间陷落了两寸，周身上下斗气环绕，聚合成一道道若有似无的铜墙铁壁。精铁巨锤形如天外陨石一般悍然来袭，撞击着梁察身前那些斗气壁垒，发出一声声撞钟般的轰然巨响。

“咚，咚，咚！”

巨锤一连撞穿了三道屏障，终于显出颓势，减缓了前冲的速度，但锤子那惊世骇俗的分量实在厉害，即便后力不足，也仍是撞散了梁察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大锤轰的一声落在地上，距离梁察的鞋尖仅仅只有两个拳头那么远。

梁察笑望着南过，然后抬起一只脚，踩在了锤子上。

“除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西洋戏法，除了这一身蛮力，你还有什么？”

南过叹了口气，将插进怀里的右手抽了出来，他刚刚做了个小实验，想看看能不能通过符箓布袋的方圆结界直接将魔法火焰放到梁察的头顶上，实验结果证明是他想多了。

梁察看到南过脸上的情绪变化，判断出眼下是个近身相搏的好时机，既然南过的大锤已经离手，近身缠斗一番也未尝不可。于是他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脚下四五道气劲掠地而行，如同几条蜿蜒的蝮蛇般朝着南过冲去，这几道气劲只算是佯攻，但若是南过丝毫不加理会，佯攻未必就不能变成主攻。

梁察为了自己这纵身一跃的后续变招做出了许多种预案，他推演了南过的许多种反应，梁察相信，即使南过如何出手，自己也有应对的法子，接下来梁察会凌空扑击下去，他有充足的斗气壁垒做为屏障，南过那些魔法攻击在短时间内根本够不成太大的威胁，若是南过放弃原地防御的话，那样一来自己就更加主动了，不论南过躲闪去了哪个方向，都会被自己落地之后瞬间释放出的斗气地刺囊穿脚面。

但是让梁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南过居然也跳了起来，带着一脸的张扬和霸道，南过就那么在半空中和他对撞在了一起。

风元素的加持让南过纵跃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就像雨前觅食的燕子一般迅捷无比。心念电转之间，金鳌甲的龙鳞甲胄便将南过全身上下包裹了起来，此时此刻的梁察眼中，除了惊慌失措之外就是满满的疑惑与不解。

梁察双臂交叉，封挡住了自己的面门，南过抡起拳头猛砸了上去，附着了一层岩石的拳头就像一只冲城锤般全力的挥砸下去，斗气防御被轻松打碎，梁察那两只瞬间变形的手臂打在自己的脸上，整张脸都像是凹进了脑袋里。

受到如此重击的梁察直接从上空跌落了下来，出于纯粹的本能反应，他极力在空中扭转身躯，让自己的双脚抢先落地，有了这段适度的缓冲，他才没有遭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轰的一声，身披黄金战甲的南过也从上方跳了下来，梁察见状，连忙向后退却，抬起一只手来摇了摇，走形的胳膊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声。

“不打了，不打了，他娘的，老子认输！”

梁察这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一只眼睛肿起老高，只能勉力睁开一条线，脸上的皮肉翻卷破裂，就像是一块炸酥了的鱼腩肉。

一阵金光散去，南过身上的甲胄不见了踪影，他扬起变成了石锤的拳头就朝梁察脸上打去。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南过拳头上的石皮裂解剥落，拳头被阻挡在一层严密厚重的斗气屏障之外，根本没有碰触到梁察的身体，但是梁矮子还是面色惨白的对着南过讨饶说道：“兄弟，不打了，不打了！”

然后他扯开嗓子没命的大声喊道：“我认输，我认输，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