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约国的大反攻开始了。
这场世纪之战的终止符,由芒让将军写下了第一笔。
芒让的24个师,7个美国师集结在香槟地区的东端,每个师的编制是1.7万人。德军每个师只有7000人,因此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主攻由能征善战的摩洛哥师进行,左右两侧分别由美军第1师、第2师担任助攻。
天刚蒙蒙亮,一门75毫米加农炮的炮声打破了大地的沉静。
紧接着是协约国部队的排炮,炮声隆隆如炸雷一般,大地被震得上下抖动,不停摇晃。在强大的攻势下,德军乱了阵脚,纷纷退却。上午11点,德军左右两翼的部队都被击退。
芒让的胜利,极大鼓舞了联军总司令福煦元帅。
在他的建议下,一系列的反攻接踵而至。
8月7日,英军万炮齐发,430辆坦克,压平了德军的铁丝网,德军的前线防御体系完全被摧垮。
8月27日,福煦致电驻法国境内的140万协约国部队做好准备,以便能毫不延缓地发动一次更重要的进击。
9月2日,德罗古防线被英军突破,德皇威廉二世痛彻心扉。
从佛兰德到凡尔登,仿佛人人都在战斗。比利时人民在国王的领导下,正在向敌人发起反攻;英国人已经接近兴登堡防线;斗志昂扬的美国军队,正在重新组织在默兹-阿尔贡地区的另一场重大攻势......
11月11日凌晨,在贡比涅森林中的一节火车车厢里,德国代表满含泪水与福煦元帅签订了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停战协定。
炮火终于停止了,战争结束了,人们又可以规划未来的日子了。
一位法国记者怀着激动的心情写道:“可怕的战火熄灭了,我作为战地记者,写好了最后一条新闻——感谢上帝!”
战争结束了!
消息如同烈火燎原,迅速传遍法国、英国、乃至整个欧洲......
努瓦耶勒。
今天的华工营跟往常的气氛截然不同,忙碌的身影不见了,代之而来是8000名华工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地排着整齐划一的队伍,庄严肃穆的注视着前方。
他们此刻正在接受福煦元帅的检阅。
福煦面对着华工队伍,身后站着联军参谋部和华工军团总部的高级军官,以及中国驻英国、法国公使馆的各级官员。
李忠孚、郭复、还有二十几名华工则站在华工队伍的最前排。
华工营营房的扩音器里,传出福煦慷慨激昂的声音:“中国提供的援助弥足珍贵,你们从事的都是最艰苦、最繁重的工作。你们是世界第一流的工人,也是出色的士兵。你们一直都在战斗,可你们的武器却不是枪,而是镐、是锹、是滑轮车,就是这些工具却远胜过敌人的飞机、大炮。你们在敌人的炮火下可以忍受任何艰难,保质保量完成各种任务。你们各各都是守纪律、聪明优秀的工人。你们为人朴实坚强,刚毅果敢却又性情温和。你们不怕牺牲,骁勇善战,用你们的鲜血和生命捍卫了法国的领土、理念和自由......”
福煦说完,朝华工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华工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福煦做了一个手势,掌声戛然而止。福煦扫视了一眼郭复、李忠孚,还有最前排那二十几名华工,继续说:“为了表彰你们对这场战争做出的贡献,我代表英、法两国为你们中最优秀的人颁发‘骑士勋章’,愿你们永远都是最优秀的工人和战士。”
潮水一样的掌声再次响起,军乐队奏起了雄壮的乐曲,福煦亲自将骑士勋章一一佩戴在李忠孚、郭复、和其余华工的胸前......
李忠孚的腰杆挺得笔直,他一直以为福煦就算不是三头六臂,也该是个高大魁梧的壮汉,可谁成想,这位联军总司令居然是一位看上去有些和蔼可亲的小老头,于是又对“人不可貌相”的古训暗自称赞。
此时此刻,郭复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当你全心全意为了别人,帮助别人,利益别人的时候,必然会获得同样甚至更多的回报。即便没有回报,郭复也觉得能够为了他人而付出,的确会获得一种内心的愉悦和平静。而这时他似乎能有点体会武孝仁了,是什么力量能让他放下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力量能让他去教那些不识一个大字的华工们,又是什么力量能让他舍弃生命去救助昔日的仇人......
郭复低头去看胸前的那枚勋章:这是一枚做工精致细腻的铜质徽章,正面的英文写着:“英国国王兼印度王乔治五世”,中间是乔治五世的头像。徽章背面是一个裸体的战神,手持一柄利剑骑在一匹奔腾的战马上。战马下边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马蹄下踩着骷髅及飞龙怪兽的盾,象征“公理战胜强权”。在滚边处铸有编号与英文“CHINESE”(中国人),以此表明该勋章颁发的对象是参加“一战”的中国劳工。
诺莱特华工墓园。
朝阳透过云层照在一座墓地的十字架上,十字架上写着“武孝仁纪念碑”,整座墓园安葬了842名在战争中捐躯的华工。
李忠孚、郭复站在墓碑前,二人先是拿出水果、食物、香烛等供品祭奠。然后在碑前默立了片刻,郭复摘下胸前的勋章,挂在墓碑上。李忠孚也摘下自己的勋章,如法炮制。
阳光渐渐移到勋章上,将乔治五世的头像映得如血一样腥红。
李忠孚拿出一份《华工周报》轻轻地说:“孝仁兄弟,仗打完了,德国皇帝退位了,我给你念念他的退位书吧。”
李忠孚打开报纸缓缓念道:“我永久放弃一切作为普鲁士王国国王以及兼有的德意志皇帝所拥有的权力,同时我解除一切德意志帝国和普鲁士的公务员,所有军官、军士、海军部队,普鲁士陆军以及曾向我作为帝国皇帝宣誓效忠的一切军事部队的职务。我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在德国掌握实权的人,对抗逐渐逼近的无政府状态危险、饥饿和外国统治以保护德国人民,直到德意志帝国的新秩序建立为止。此文件由本人亲笔签名并已盖上皇帝印章于阿梅隆根,1918年11月28日。威廉。”
李忠孚读完,默默地望着武孝仁的墓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郭复长出了一口气:“孝仁,《华工出洋歌》我已经谱完曲了,你生前没机会听,我现在就给你唱一个。”
郭复说完,开始缓缓唱道:“众兄弟,大家来听,你我下欧洲,三年有零。光阴快,真似放雕翎。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与子女,天性恩情,亲与故,乡党与宾朋。却如何,外国作工,内中情与境,曲折纵横,且听我,从头说分明......”
歌声时而雄浑时而哀婉,唱到一半的时候,郭复“扑通”一声跪在墓前,哽咽不止:“孝仁,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没有我,武家镇就不会被野狸子攻破;没有我,你就不会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死。都怪我,都怪我......”郭复边说边用力地抽着自己耳光。
李忠孚一把按住郭复的手,噙在眼里的泪水也在这一瞬间潸潸滚落:“兄弟,快别说了。这不怨你,要怪就怪这世道,怪这场战争吧。”
郭复渐渐安静下来,他环视了一圈公墓里那些整齐划一的十字架,喃喃地自言自语:“去你妈的,战争!”
又到了晚餐的时间,华工营近来的伙食真的不错。大家吃的都是从德国人那里缴获的面粉和军用罐头。厨师今天蒸了大伙喜欢吃的馒头,除了平时的菜之外,还做了一大锅风味独特的土豆泥。
小过坐在李忠孚对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似乎对眼前这些美味提不起一点兴趣。
李忠孚看出他有点不太对劲,就问道:“小过兄弟,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小过想了想说:“李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啥事?”
小过吞吞吐吐地说:“我把卫生员的工作给换了。”
“换了?”李忠孚一怔,放下手里的饭勺:“换成啥了?”
小过说:“跟你们一样。明天我就去六十营报道了。”
李忠孚惋惜地说:“那实在是可惜了,卫生员的工作多好啊。”
小过的眼里掠过一丝伤感:“我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有哥生前我跟他提过,可他就是不答应。”
李忠孚叹了口气:“他是为你好。一是怕你人小力单吃不消;二是怕你遇到危险。”
小过眼里噙着泪:“大有哥的心思我懂。可我就是想多干点,武先生说得对,一个人不能光想着自己,要多为国家做点事。再一个,大有哥这一走,我心里一直憋屈着,多干点力气活,脑子里不用想事,或许还能好受点儿。”
李忠孚拍拍小过的肩膀:“你要是这么说,俺就不拦着你了。”
二人正说着,芬妮端着餐具走过来,大咧咧地坐到李忠孚身边。她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便把藏在身后的两根法国香肠分给李忠孚和小过一人一根。
李忠孚诧异地问:“哪弄的?”
芬妮神秘地一笑:“别管了,你只管吃就行。”
小过插道:“那还用问?一定是她帮厨师修理啥坏掉的东西,人家给她的。”
芬妮笑着说:“还是小过聪明。”
“谢了。”谁知小过却把香肠还给芬妮,“你自己留着吃吧,我先走了。”
芬妮望着小过的背影,有些纳闷:“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忠孚解释道:“跟你没关系。他想大有了,心情不怎么好。”
“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芬妮眨了眨眼睛,“大有是个好人。你常说好人有好报,不是吗?”
李忠孚坚定地说:“那是一定的,大有就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芬妮若有所思:“但愿如此。”
“俺吃完了,你慢慢吃。”李忠孚抹了一把嘴起身要走。
“你还没吃香肠呢。”
李忠孚把香肠揣进怀里:“等上工的时候,饿了再吃。”
芬妮瞪着李忠孚没吭声。
“先走了。”李忠孚一看架势不好,掉头欲溜。
“去海边等我,我有话跟你说。”芬妮竖起眉毛,露出一副严厉的样子。
李忠孚挠挠后脑勺,装模作样地朝外边张望:“这,天都黑了......”他无非是想找个借口避免单独跟芬妮在一起。
芬妮把眼睛一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好,好,好,等就等。”李忠孚实在没办法只得答应。
月色迷人。
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了晶莹的浪花,海浪涌到岸边,轻轻地抚摩着细软的沙滩,又恋恋不舍地退回,在沙滩上划出一条条银色,像是给大海镶上了闪闪发光的银框,使它变得和月色一样美丽迷人。
芬妮和李忠孚走在沙滩上,原本爱说爱笑的她竟然显得有些沉默。
李忠孚问:“你不是有话跟俺说吗?”
芬妮说:“战争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忠孚说:“当然要回中国了。”
芬妮停下脚步:“你就没想过留在法国吗?”
李忠孚也停下脚步:“树高千尺,落叶归根。俺的根在中国。”
“要是......”芬妮望向李忠孚,“要是为了我呢?”
月光照着芬妮的脸,显得那样楚楚动人。
李忠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望向远方,芬妮那殷切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月亮钻进了云里,云很厚,如水银一般的海水也暂时失去了光泽。
“芬妮,你是个好姑娘。”李忠孚转头望向芬妮,“你心里咋想的,俺知道,俺不会装傻。”
芬妮静静地听着。
李忠孚继续说:“可咱们的习惯不同,你应该找个更合适的。”
芬妮真诚地说:“这不是问题,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
李忠孚说:“可是,俺没钱,一个人还好说,吃饱了全家不饿,可两个人的日子没法过。”
芬妮不以为然:“那不要紧,我们可以一起赚钱的。”
李忠孚有点着急:“唉,到底咋说呢。你应该找个法国男人,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这些俺给不了你。”
芬妮也急了:“如果我待在法国,我可能永远也结不了婚。”
李忠孚问:“那是为啥?”
“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你,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芬妮一口气说完,声音不由哽咽了。
李忠孚见芬妮哭了,忙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这咋还哭上了呢?俺最看不得女人哭,快别哭了。”
芬妮一把推开李忠孚的衣袖:“就算我能幸运地嫁了人,对方也可能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把赚来的钱都喝了酒,醉后发脾气打我、骂我。而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你从没有喝过酒,我也认为你永远不会打我。所以我想,嫁给你一定很好。”
李忠孚默默低下了头。四周一片沉寂,只能听到海水轻拍着海岸的声音。
“芬妮,俺跟你说实话吧。”李忠孚抬起头,“俺家里有媳妇,俺不能当陈世美。”
芬妮默默止住了哭声,惊诧地再次把目光停在李忠孚脸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李忠孚长叹了一口气,就把自己跟苏惠真从小就订了亲,然后又如何失去联系,如今生死未卜的往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芬妮听得入了神,李忠孚最后说:“俺一定要回国找惠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芬妮被李忠孚的执着所打动,这让他对李忠孚又倍增了一种崇敬之情。
芬妮想了想说:“忠孚,我有一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
“如果......”芬妮迟疑着,“我是说如果......惠真姐姐不在了,你会接纳我吗?”
李忠孚挠挠后脑勺:“俺从来没想过这桩事。”
芬妮望着李忠孚,眼睛里充满了希望:“那好,我们今天就做一个约定好吗?”
“约定?”
芬妮点点头:“如果惠真姐还在,我就祝你们永远幸福。如果她不在了,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不,芬妮,这对你太不公平了。”李忠孚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可我愿意。就这么说定了。”芬妮的脸上泛起了笑意,掉头朝来时的路上一个人走去。
李忠孚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把黑云染成了银色。而此时,发亮的不仅是月亮,云和海水,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皎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