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天。
郭复吃过早饭在营地里遛弯。这些日子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可他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暂时的宁静而已。
就在郭复迟疑的时候,见李忠孚和几个华工拿着二胡、琵琶、短笛等乐器兴高采烈地走过来。
“忠孚,你这是做啥?”郭复略感好奇地问。
李忠孚见是郭复,笑着说:“大家伙出门在外,活累不说,最主是太单调了。用报上的话说就是‘缺乏必要的娱乐消遣’。俺找了他们几个会说书弹唱的工友,想张罗着成立个响器班子,就想为大家消愁解闷。今儿是第一天,俺们想先演练演练。”
“这个主意好。”郭复一见华工们拿着的乐器,禁不住手痒痒起来。
李忠孚一见郭复的样子,问:“你也懂这些?”
郭复搓着手:“这算起来可有些日子没摸过了。”
“早知道你会,就让你张罗了。”李忠孚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来一段,咋样?”
郭复没吭声,但眼睛始终没离开那些乐器。
“对,来一段。”边上的华工们也劝道。
郭复走到一个腰上别着唢呐的华工身边,那个华工忙拔出唢呐递过去。
郭复想了想,于是一丝不苟,有板有眼地吹起了唢呐。
一阵清脆、欢快的乐音传出,旋律开阔悠扬,慢板清新爽朗,韵味生动别致,顿时吸引了众人。另外几懂音乐的华工已经听出来了,郭复吹的是脍炙鲁西的唢呐曲《凤阳歌绞八板》。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拉起二胡、吹起笛子,跟着郭复一起演奏。一时间,喜悦欢快的节奏此起彼伏。
很快,越来越多的华工朝这边聚拢过来。一些华工别出心裁,拿着空饼干桶当鼓,用钢盔做铙钹也跟着乐队的旋律敲着,另一些会跳舞的华工随着节奏跳起了舞,一时之间大家忘却了烦恼,好不热闹。
一曲奏毕,郭复突听一个声音大声喝采:“好!”随即,便鼓起掌来,在这掌声的带动下,围在四面的华工纷纷鼓起掌来。
郭复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他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喝彩鼓掌的人竟是武孝仁。
武孝仁的出现,让郭复顿时有一种心慌意乱,措手不及之感。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武孝仁。
武孝仁径直走到郭复面前,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好久不见。”
“大......大少爷。”郭复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武孝仁摆摆手:“这没什么大少爷,叫我名字就行。”
郭复望着武孝仁,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坚定有力,肤色呈健康的古铜色,身体挺拔而结实,这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骄弱少年了。
李忠孚走过来,看到两人已经见面,就故意找了个话茬:“孝仁兄弟,小郭吹得一手好唢呐,我看咱华工响器班子......”
“是乐队。”武孝仁笑着纠正道。
“乐队,乐队。”李忠孚挠挠后脑勺,“咱的乐队就让小郭当队长,你看咋样?”
“我可不行。”没等武孝仁回答,郭复连连摆手。
“没什么不行。”武孝仁对李忠孚说,“郭大哥不仅吹得一手好唢呐,还敲得一手好鼓哩。”
“是吗?那这乐队的队长非小郭莫属了。”李忠孚不知道当日野狸子血洗武家镇时,郭复曾代替戏班子的张班主敲过板鼓。
听武孝仁和李忠孚这么说,郭复有了一种无地自容之感,恨不得在地上扒出个洞钻进去,他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嗫嚅着说:“我几斤几两我清楚,我哪能当得了队长?”
武孝仁诚恳地望着郭复:“郭大哥,能者多劳,你就别推辞了。”
李忠孚也在边上帮腔:“对,就这么定了,我正愁乐队没人管呢。”
郭复还想推辞,武孝仁不容分说:“春节马上就到了,我想组织一场华工联谊会,郭大哥,你带着乐队琢磨出几个节目。让那些英国人,也见识见识咱的绝活儿。”
郭复先是眼睛一亮,随即迟疑着说:“既然这样,我要是再推辞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李忠孚拍了一下郭复的肩膀:“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要的就是这个干脆劲儿。”
郭复又去看武孝仁:“大......大少爷......”
武孝仁仿佛知道郭复要说什么,忙摆手说:“过去的事不提了。”
“可是......”郭复蓦然生起一种如鲠在喉之感。
武孝仁也拍拍郭复的肩膀:“做错的已经做错了,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当你改变不了一件事的时候又何必再去为它烦恼?把握好现在,最重要。”
鸾佩的店里还是那么温暖,午后的阳光也还是那么惬意。
今天两个人喝的是红葡萄酒,此时的郭复却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洒脱,仿佛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你好像有心事。”鸾佩也觉察到了。
郭复喝了一大口酒,缓缓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犹其是中国故事”鸾佩漆黑的眸子闪着光。
郭复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而是把目光转向窗外,他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些陈年往事中。
郭复给鸾佩讲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只不过故意隐去了自己真实的名字,而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自己的朋友
郭复讲完,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郭复说:“你觉得我的那位朋友是不是很可恨?”
鸾佩想了想说:“这要看他是否知道自己做错了,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悔改。”
“太难了。”郭复望向窗外,神情默然,“那个牧师也曾跟野狸子说过,上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弃恶从善的人。野狸子说,他也想做好人——可是来不及了。”
鸾佩也望向窗外,屋檐上的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融化:“上帝没有放弃他,而他却放弃了自己,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郭复长出了一口气:“他或许是觉得他做坏人的时间太长了吧?”
鸾佩望着一束照入室内的阳光,淡淡一笑:“一间屋子即便暗了上百年,可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马上就会有光明的。不是吗?”
郭复陡然一震,似有所悟,缓缓说:“就算我那位朋友想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可武家大少爷真的会原谅他吗?”
鸾佩把目光转到眼前的酒杯上:“武家少爷知道仇恨的力量太可怕了。如果活在仇恨里,最先毁灭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自己。”
郭复望向鸾佩,鸾佩的面色略显苍白:“当初我是被抢到法国的,我该怎么办?整天以泪面,还是每天都活在对那个男人的仇恨里?”
郭复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
鸾佩喝了一口酒:“这个世界的样子,不取决于别人,只取决于你自己的感受。当你决定改变的时候,这个世界也会改变的。”
郭复仔细品味着鸾佩话中的含意。
鸾佩说:“你相信有一种人,他们的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吗?”
郭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不信。”
鸾佩俏皮地笑了笑:“耶稣基督。”
郭复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实话,他真的很不愿离开鸾佩,甚至一辈子都想坐在这里。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鸾佩不知道身处险境,都是那个该死的冉震百......
郭复想到这,忙站起身:“我得走了。”
“我送你......”
门前,郭复恋恋不舍地望鸾佩,略显沉重地说:“多保重。”
鸾佩笑了,轻拂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发际:“怎么,以后不来了吗?”
郭复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笑着说:“作梦都想来。”
鸾佩渐渐收起笑容,她似乎看透了郭复的心思,郑重地说:“你也要保重。”
“走了。”郭复毅然转身,他真的不知道这次离开之后能不能有机会再次见到鸾佩。
鸾佩没有站在原地,而是缓缓地跟在郭复身后。郭复觉察到了,他只觉得心里一酸,眼睛瞬间变得模糊起来。郭复停步转身,鸾佩也停下来注视着他。
郭复嘴角又恢复了往日那习惯的笑容:“下次我请你喝中国的老白干。”
鸾佩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光,笑道:“我等着你。”
郭复再次转身,背对着鸾佩挥手,大步向前走去,眼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当然不希望鸾佩受到任何伤害。
风很冷,郭复的心却很热。他扯开棉袄的扣子,任凭冷风吹着自己的胸膛。
郭复挺直了腰板,出声唱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为哪般......”
声音高亢直冲云霄。
直到这一刻,郭复才猛然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并不是杀戮,也不是掠取,而是用来守护那些人世间美好的事物。
就像鸾佩。
鸾佩兀自站在门前,望着郭复离去的方向。那个带面具的古怪伙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旁。
鸾佩察觉到了他的出现,平静地说:“你或许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伙计沉默了片刻:“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鸾佩轻叹一声:“你心里还是放不下。”
伙计说:“我是兵,他是匪,永远都不可能是同路人。”
鸾佩转过身:“你是这里的伙计,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华工。”
伙计的呼吸声显得有些急促:“他过去做的那些呢?总得有人要承担后果。”
“他讲的故事就是在说他自己。”鸾佩抬起脚步往回走,“他知道自己错了,也有了回头的勇气,缺的就是向新的人生迈出第一步的机会。”
伙计跟在后面沉声说:“那我呢?”
鸾佩停下脚步,凝视着伙计:“那个叫张涣的中国军人早就已经死了。”
伙计浑身一震,喃喃地说:“真的吗?”
鸾佩的声音依然平静:“不要死死抓去逝去的日子,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全新的自己。”
“我店里并不缺伙计,我需要的是一个合伙人。希望你能够郑重考虑一下,我这个的提议。”鸾佩朝店里走去,伙计望着鸾佩的背影一言不发。
伙计缓缓摘下面具。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中国男人的脸,浓眉大眼,给人一种雄壮威武之气。
这不正是北洋陆军第三团一营一连的连长张涣吗?
不错。这个鸾佩店里的伙计正是孤身涉险,瞒着马长临,隐藏在威海卫华工营,准备将李忠孚和郭复一网打尽的那个张涣。
张涣乘坐的“多福号”轮船被德国潜水艇的鱼雷击中,他也坠入海中,又怎么当起了鸾佩店里的伙计?
原来张涣那天落入海中,死死抓住那片浮木,不知漂了多久,就在他筋疲力竭准备放弃的那一刻,鸾佩发现了他。
鸾佩当时正好乘坐一艘法国轮船,当他发现水中的浮木上有一个人的时候,立刻请求轮船的船长营救。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张涣被救上船。
身在异乡人地生疏只好到鸾佩店里养伤,张涣告诉了鸾佩自己的真实身份和遭遇,鸾佩准备等他的伤全愈就把送交法国公使馆。张涣不肯白吃白喝,就在养伤之余帮鸾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零活。
谁知阴差阳错,郭复从华工营出逃遭遇鸾佩,恰好被张涣撞到。张涣担心被郭复认出,更怕伤痛未愈不是郭复的对手,便随手扣了一顶面具。好在趁郭复不备,一出手就将其制服,后来费尔逊赶到,鸾佩却宽宏大量没有追究郭复。
既然在这里巧遇郭复,那李忠孚的去向自然就不会远,于是张涣自然不愿再去公使馆。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将这些非法之徒绳之以法。
可事情的变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郭复想改过自新,鸾佩似乎对郭复暗生情愫,还有那个杀人凶手李忠孚呢?
受人滴水之恩,必以涌泉相报。这是张涣做人的原则,鸾佩既然希望给郭复一个机会,自己又怎么会不答应?但他毕竟是个土匪,他真能改好吗?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就是因为要抓郭复这些人才不辞劳苦,以致不顾性命,再想起郭复曾经暗使毒计,嫁祸自己的情景,张涣的心不禁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