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营突然接到紧急任务,要去皮卡第抢修被德军炸毁的铁路。铁路运输可以使更多的军队和物资调配在短时间完成,其畅通与否,对现代战争的影响极大。
因此,这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对费尔逊的计划来说,更是一次天赐良机。
费尔逊并没有放下曾经的旧恨,虽然不得不放弃高压管理,却时时在寻找机会报复李忠孚。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策划一场华工与北非工人之间的大规模械斗。如果这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李忠孚就没有多大的机率得以保全。就算他在械斗中毫发无损,自己完全可以趁乱,以一个很正当的名义射杀他。
费尔逊发现了那天在食堂大有跟阿布诺之间的矛盾后,又故意制造了几起两帮工人间的摩擦。然后故意表现出倾向于某一方,这样一来,双方的成见龃龉愈来愈深。只要有一个事件在适当的时机爆发,就完全可以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冲突。
这项计划的实施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创造一个让华工跟北非工人在一起的工作机会;二是要有一根导火线;第三就是需要有大量的工作器械。
任何一场战争,任何一次冲突,都会有一个导火线,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萨拉热窝事件”。
郭复在这次计划中的角色,就要充当这根导火线。因此,费尔逊、冉震百才找到他。这个事件点就是郭复要主动跟北非工人发生冲突,然后把个人的冲突,演变成一场两国工人间的大战。
抢修被炸毁的铁路,意味着工人们可以持有大量的铁锹和镐头,这些工具完全可以作为武器而杀伤任何人。
工人们跟谁在一起工作,这完全由费尔逊作主;郭复在威逼之下就范,一会儿就看他怎么演这场戏了;紧急抢修被炸毁的铁路,,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取大量的工具干活。三个条件全部具足。费尔逊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因为这毕竟是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的前夕。
冉震百望着满目疮痍的景像,地上被炮弹炸出的那些深坑参差不齐的形状,就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萝卜、土豆,有的铁轨和枕木被掀了起来,居然像栅栏一样横在地上。
冉震百之所以要充当费尔逊的帮凶,自然有他的打算。
首先,他的确没有逃出华工营的把握;第二,费尔逊的计划让他看到了除去郭复这根眼中钉的希望;最后,甘当导火线的人,其下场是可悲的。不管郭复在这场冲突中是否被北非工人杀伤,他都会在双方大打出手时找机会干掉他。
让冉震百最感到得意的莫过于抓住了郭复的弱点——鸾佩。
他相信,郭复一定不敢拿鸾佩的安危冒险跟自己赌这一把。无论他有没有隐藏起来的同伙,也不管他的同伙是谁,郭复都一定不敢泄露自己的底细。
想到这,冉震百朝不远处的郭复望去,郭复也正好望向冉震百。两人的目光甫一碰触,郭复便低下头用铁锹去撮地上的土。
此时,心里倍感焦灼的人就是郭复。无论今天事件的结果怎么样,他都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事件因他而起,最后所有的“屎盆尿盆”费尔逊都会扣在他的头上。
如果华工跟北非工人发生大规模的冲突,自己必然深陷其中。如果退,华工不会放过自己。如果打,又怎么能保证不被北非工人杀伤。这是一个进退都无法保全的局面。
再说冉震百,就从他虎视眈眈的目光中郭复就看到了隐藏的杀机。冉震百一定不会放过这次天赐良机的。
费尔逊指挥着大队的北非劳工进入场地。阿布诺走在最前面,众人见北非劳工进来,不由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哎,这是怎么回事?”大有缓缓站直了身体,问旁边的李忠孚,“他们怎么来了?”
“不知道。”李忠孚也觉察出不对,因为华工这段时间素来与北非工人不睦,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在一起工作还怕惹上麻烦,费尔逊为什么还安排这么多人来。
“我去问问。”大有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朝费尔逊走去。他毕竟是工头,这件一定要问清楚。
还没等大有开口,费尔逊竟先开口说明:“这是紧急任务,司令部命令,一周之内新铁路要全部畅通。”
一旁,阿布诺双手叉腰望着大有,大有也不甘示弱地瞪着阿布诺。还没正式开工,双方就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真不敢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费尔逊心中窃喜,表面上却故意拿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我警告你们,千万不要惹事。”
阿布诺目光炯炯地盯着大有,充满了挑衅的姿态:“敢跟我们比赛吗?”
大有轻蔑地撇了撇嘴:“比啥?”
阿布诺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铁路:“比我们一天下来,谁铺的多。”
大有哼了一声:“怕你呀?”
费尔逊露出一副赞赏之态,竖起大拇指,称赞阿布诺:“这个提法太好了。谁赢了我有奖励。”
阿不诺笑了一声,转身朝手下的劳工们喊:“开工!别输给那些中国人。”
倾刻间,黑人们遍布工场,挥镐抡锹干了起来。
大有不以为然地回到众人身旁:“咱中国人就好个脸,怎么着也不能输给那些黑人。”
一时,压碎机的轰鸣声响起,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被迅速粉碎。华工们推着独轮车穿梭往来,热火朝天地开工了。
郭复渐渐凑近了阿布诺。书里讲“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的策略是:拿阿布诺开刀。
不管打倒了阿布诺还是被阿布诺打倒,势必都会像投入一枚深水炸弹一样引发轩然大波。
费尔逊已经躲到一处废旧的仓库里,透过望远镜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冉震百走到郭复身边,看了看左右,低声说:“抓紧时间。”
郭复站直身体望了望,他看到远处费尔逊的藏身处有亮光一闪。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望远镜反射的太阳光。
郭复迟疑了一下,冉震百上前一步凑近郭复,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低声说:“你不是想除掉姓李的铜匠吗?”
郭复陡然一震,抬头盯着冉震百。
他知道,冉震百说的是李忠孚。的确,他曾跟冉震百说过这个想法,而他自己也一直试图寻找这个机会。
谁知就在不久前,他这个牢固的观念正在渐渐松动。不仅因为李忠孚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接纳了他,而更多地是受到了鸾佩的影响,是她的善良不知不觉间唤醒他心中那久已尘封的良知。
李忠孚应该死吗?郭复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李忠孚为了完成野狸子临死前的一句承诺,吃了多少苦头。而自己呢?又怎么可以仅凭猜测,就认为他已经知道了野狸子藏匿财宝的地点而去杀他灭口呢?
更主要的是,郭复自信眼睛不瞎,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李忠孚。
冉震百又催促道:“想除掉李铜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郭复不再迟疑,握紧手里的铁锹,朝阿布诺缓缓逼近。
鸾佩的店里看起来跟往常一样,还是那样安适。
今天,她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她并不认识对方,但她却听郭复讲过他的故事。
这个人就是武孝仁。
武孝仁来的理由也很奇怪——替郭复送信。
武孝仁没有想郭复为什么会找自己给鸾佩送信。但郭复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鸾佩接过信,她并没有回避,而是当着武孝仁的面抽出信笺专心致志地看着。武孝仁正在犹豫着是否要离开的时候,鸾佩竟然自言自语地说:“不好。”
武孝仁惊讶地望向鸾佩,只见鸾佩轻皱着眉,抬头问自己:“这封信,他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武孝仁说:“昨天下午。”
“他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在皮卡第。”
鸾佩略显惊讶:“皮卡第?”
武孝仁点头:“因为要抢修铁路,整个十三营都去了。”
鸾佩又问:“北非的劳工也去了?”
武孝仁略作思索:“那倒没听说。”
鸾佩放下信,匆匆忙忙往外走。
武孝仁也赶忙起身:“你去哪儿?”
“皮卡第。”
武孝仁惊讶地望着鸾佩:“去哪儿干吗?”
“郭复有危险。”鸾佩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武孝仁一把抓起柜台上的信笺,迅速扫了几眼,脸色瞬间大变。
郭复凑近了阿布诺,故意脚下一绊,摔倒在阿布诺面前,铁锹也扔在一旁。
阿布诺诧异地望着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郭复已经站了起来。
“你绊我干啥,我招你惹你了?”郭复当胸推了阿布诺一把。
阿布诺瞪大了眼睛:“刚才明明是你自己......”
没等对方说完,郭复又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揪住阿布诺的衣襟,横眉立目地大吼:“放屁,就是你绊的老子。”
阿布诺见对方无理取闹,顿时也来了火,一扭郭复的手腕推开他。谁料到,郭复居然借着对方的力气,一跤跌在了地上。
阿布诺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想:明明没使劲,这个小个子中国人怎么就摔了?
“不好了,黑鬼打人啦!黑鬼打人啦!”郭复在地上又打了几个滚,让衣服上粘满了土,故意制造出一副狼狈之态。
郭复的叫喊声立即吸引了华工们的注意,大有见此情形立刻奔了过来。
郭复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已经看到了大有。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朝阿布诺冲了过去。
“卑鄙!不就是想赢这场比赛吗?”阿布诺轻哼了一声,好像想通了郭复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
郭复飞起一脚踢向阿布诺的胸口,阿布诺一抬手抓住了郭复的腿,随后用力一丢,郭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大有已抢到郭复面前扶起他。
郭复一脸痛苦的表情,指着阿布诺:“黑鬼不讲理,故意绊人。我跟他理论,他还打我。”
“我都看到了,敢欺负咱华工。”大有冲身边几个华工一摆手,义愤填膺地吼道,“打他个狗日的。”
几个华工怒喝着朝阿布诺冲去。大有随手拽过一把铁镐,大声指挥:“兄弟们,抄家伙,黑鬼欺负人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华工们呼啦一下,纷纷端锹的端锹,拿镐的拿镐,没有抢到工具的就在地上捡起两块石头,跟在众人后面,如同潮水一般向北非劳工涌去。北非劳工同样不甘示弱,也纷纷抄起工具奔过来。
队伍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撕打,后面源源不断的一黑一黄两股人流,就像两股不同颜色的旋风一样,顷刻间就要绞在一起。
一场大规模的冲突即将上演。
费尔逊在望远镜里密切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了诡计即将得逞后的笑意。
就在这时,辽阔的空中忽然发出“隆隆”的引擎声。
费尔逊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他举起望远镜朝天上望去。几架飞机正在由小变大,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好,德国人的飞机!”费尔逊暗叫了一声。
顷刻间,飞机接二连三地朝地面俯冲、射击、投弹,爆炸声、机枪的轰鸣声,人群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
德军这场突如其来的空袭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不得不放弃这场毫无意义的打斗而四散躲避。
郭复的心情不但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因为德军飞机间接阻止了这场冲突而略感兴奋。
他猫着腰低着头,一边找地方隐蔽,一边大声喊着:“趴下,趴下!”
一架轰炸机俯冲而下,朝费尔逊藏身的旧仓库投掷炸弹。“轰隆”一声巨响,仓库的围墙顿时倒塌一片。
就在郭复要越过仓库时,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呼救声。郭复想也没想,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摸索过去。
当他发现费尔逊被一大块断壁压住一条大腿而苦苦挣扎的时候,不由呆住了。
“救救我......”费尔逊露出痛苦的表情,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郭复。
郭复在费尔逊身边转了两圈,用力推了几下压在费尔逊腿上的断墙。断墙虽然被推动,但所露出的空隙不足以让费尔逊的腿抽出来。
断墙反复压在费尔逊的痛处,他忍不住叫出了声,郭复见此情形,掉头跑了出去。
“不要走,救我......”费尔逊望着郭复的背影,露出绝望的神情。
大批华工和北非工人像两股狂潮一样纷纷奔走,不约而同地寻找着藏身之处。一望无垠的荒野上,很难找到一个绝佳的地带。
阿布诺和其他人一样,也惊慌失措地找地方躲藏。这时,一架战机从空中呼啸而过,紧接着一颗巨大的炸弹从空中落下,阿布诺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那里。
更让人惊讶的是,那枚从天而降的炸弹竟然没有爆炸,而是先掉在地上,然后朝阿布诺滚去。
阿布诺好奇地看着那枚轻型炸弹一直滚到他的脚边。
“是一枚哑弹。”他盯着这个像酒瓶形状的东西,忘记了危险,竟然想把它据为己有作为日后向人炫耀的资本。
就在阿布诺弯腰去捡的时候,突然一只脚从旁边伸过来,猛地把炸弹踢了出去。炸弹像只足球一样,瞬间滚出了十几米远。
“趴下。”阿布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对方扑倒在地。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被踢出的炸弹竟轰然炸响。随着一阵浓雾荡起,一棵碗口粗的树被生生炸断。
阿布诺惊骇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如果不是身边的人及时出现,自己现在就跟那棵树同一命运了。
“你没事吧?”随着一声招唤传来,阿布诺转身望去。
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居然是一名华工,而且看着有些眼熟。
救下阿布诺的华工不是别人正是李忠孚。
“谢谢。”阿布诺想站起来,刚一用力突然觉得自己的左小腿传来一阵灼痛。阿布诺一看,裤筒早已破了,皮肉鲜血淋漓,一定是被刚才的弹片划伤了。
李忠孚伸出手,阿布诺会意,一把拉住李忠孚。李忠孚一使劲,把他拽起来,架着他逃离。
费尔逊四周已经燃起了火,火苗正向离着他近在咫尺的汽油桶蔓延。一旦油桶接触到火,瞬间由于爆炸所产生的热量足以将费尔逊变成烧鹅。
费尔逊的眼神从挣扎变成了绝望,突然他又仿佛想通了什么。他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依旧蔚蓝。费尔逊的眼里流露出忏悔的神色,喃喃地说:“仁慈的主啊,请宽恕我吧。”说完,在胸口缓缓地画了一个“十字”。
就在这时,人影一闪,郭复居然去而复返。跟刚才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把镐。
费尔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郭复跃过来,搬过一块石头,利用杠杆原理拿镐翘起了压在费尔逊腿上的断墙。
“你还能动吗?”郭复问道。
“应该还可以。”费尔逊咬了咬牙,试着把腿从中抽出来。可刚一动就觉着一股钻心的痛袭来,让他的冷汗骤然湿透了内衣。
费尔逊摇头说:“可能骨头断了。”
郭复想去帮忙,可压着镐的手只要松开,那块断墙必然还会再次压住费尔逊。
费尔逊瞥到火苗已经把漏在地上的汽油点燃,像一条火蛇一样朝油桶扑去。
费尔逊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冲郭复叫道:“你快走,不要管我。”
郭复顺着费尔逊的目光望去,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郭复也不由惊诧地张大了嘴。
鸾佩驾着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在硝烟中驰骋而来。武孝仁坐在旁边,紧紧把着车辕,让身体可以保持平稳。
成群的工人四散奔逃,纷纷经过马车。德军的飞机盘旋呼啸着,继续朝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投掷炸弹。鸾佩一边在人群中寻找,一边呼喊着郭复的名字。
马车渐渐接近了那间被炸得只剩下半座废墟的仓库。
突然,郭复背着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鸾佩远远地看到郭复,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
“郭复!”鸾佩一抖缰绳,那两匹精壮的法国阿尔登马加速朝郭复跑去。
郭复依稀之中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望之下见是鸾佩,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再也无法形容。
“快跑!汽油桶就要爆炸了。”郭复背上的费尔逊突然出声。
郭复蓦地意识到了这件极度危险的事,一边迎着鸾佩跑去,一边朝对方摆手高喊:“快跑,不要过来。”
原来,就在火焰即将燃烧到汽油桶的时候,郭复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就像当初他不忍看着被政府军围剿野狸子匪帮时,义不容辞地举起了投降的白旗一样。
郭复以最快的速度,一跃冲到费尔逊身边,鼓足力气把费尔逊从残垣断壁的空隙中拽出来。几乎同一时间,支撑着断墙的那把镐由于郭复骤然放手坠向一旁,断墙也由于没有了承重点而重重压在了下面的墙上。
好在费尔逊及时被郭复拉出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火蛇已经烧到了油桶盖。这个时候,时间比生命要珍贵得多。尤其是两个人的生命。
郭复知道费尔逊的腿被压伤行动不便,迅速把费尔逊托到自己背上:“快,我背你走。”
结果刚跑出来就看到了鸾佩。
鸾佩不知道郭复这边的危险,只想快点跟郭复会合。但当他看到郭复阻止自己前进的表情和手势的时候,蓦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收住了缰绳。
就在这时,鸾佩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架德军飞机。
“嗒嗒,嗒嗒......”飞机上的机枪喷射出一道道火舌,子弹射在郭复脚边的土地上,荡起一连串淡黄色的烟雾。郭复拔腿就跑,飞机加速朝郭复俯冲而来。
“快跑!”鸾佩惊讶地张大了嘴。
“趴下!”武孝仁也情急之下站起身。
他们知道,郭复是无论怎样都跑不过飞机,更跑不过机枪的子弹。
郭复咬紧了牙关,不顾一切地朝鸾佩飞奔。
此时此刻,他的头脑里始终只有一个念头:跑到鸾佩的面前。即使死了,他也了无遗憾。
鸾佩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突然一抖缰绳,马车朝郭复再次急驰而去。
飞机的马达声离郭复越来越近,地面上已经映出了飞机的影子。飞机驾驶员选择了一个离郭复最近的距离——紧贴着那间仓库俯冲。
就在飞机即将穿过仓库上空的时候,突然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那座已经成为半座废墟的仓库再次喷射出了一股强大的焰火。瞬间的火苗点燃了飞机,飞机骤然坠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郭复已经跑到了鸾佩的马车前,两个人只是相视一望,似乎就胜过了所有的千言万语。
郭复把费尔逊放到座位上,随即跳上马车。不等郭复说话,鸾佩掉转车头朝来时的方向飞驰。
就在这时,刚才那架飞机由于承载着至少不下300公斤的炸弹,它的坠毁,又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
鸾佩沉着自如地驾着车,朝地平线的尽头跑去。
德军的飞机开始一架架升高,渐渐远去。四下躲藏起来的工人们重又聚到一起,望着变成黑点大小的飞机发出阵阵嘲弄的呼喊。
另一些华工则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抢救伤员、救火、抢修机器......
阿布诺在李忠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指挥着手底下的工人处理善后工作。看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阿布诺转向李忠孚,郑重地说:“你救了阿布诺的命,阿布诺谢谢你。”
李忠孚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换作是你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兄弟......”阿布诺喃喃念了几句,突然伸出手,“今后我们就是兄弟,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跟我说。”
李忠孚伸出手跟阿布诺握在一起,笑着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阿布诺没想到李忠孚这么快就会提出来,做好了对方会索要钱财的心理准备,“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李忠孚正色说:“即然是一家人,俺们这些人一定要和睦相处,再不能互相较劲了。”
阿布诺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李忠孚的意思:华工和北非工人之间再不要有矛盾和冲突了。
李忠孚握紧了阿布诺的手:“不管我们长的是黑还是白,那都是父母生爹娘养的——都是兄弟。”
“我的兄弟,愿真主保佑你。”阿布诺眼里含着泪,感动之余按照民族的风俗跟李忠孚来了个拥抱礼。
李忠孚尴尬地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有拍拍对方的肩膀,苦笑不得说:“愿真主也保佑你。”
马车在平原上奔弛着,郭复回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有一架德军飞机一直在紧跟着他们。
“你先休息一下,我来赶车。”郭复示意鸾佩。
鸾佩把缰绳交到郭复手上,叮嘱道:“小心点。”
郭复接过,扬声问:“大家都没事吧?”
“我很好。”武孝仁答道。
“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费尔逊故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中校先生,让我看看你的伤。”鸾佩来到费尔逊身边,抬起他的小腿。
费尔逊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噢,对不起。”鸾佩见此情形轻轻放下费尔逊的腿,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条腿大概断了。”
“谢谢您了,女士。”费尔逊点头表示谢意。
鸾佩转头对郭复说:“我们得赶紧找个医生给中校先生治疗。”
郭复说:“等我甩了上面那只大鸟。”
鸾佩、武孝仁、费尔逊闻言抬头望去,发现了那架尾随着马车的德机。
“都坐稳了。马可要撒欢儿啦!”郭复霍然站起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加速。
“等等!”就在这时,马车的车厢下突然传出一个声音,众人禁不住一怔。
就在话音未落的一刹那,突然一个身影从车厢下翻出,如同一片叶子一样,轻轻落在车厢上。
郭复回头一看,心不由咯噔一下。
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躲在车厢下的人居然是冉震百。
冉震百一把抓过鸾佩,随即用另一只胳膊夹住她的脖子挡在自己前面,大声命令郭复:“停车!”
郭复稍一迟疑,就听费尔逊大叫道:“你要干什么?放开那位女士。”
冉震百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对郭复说:“赶快停车,不然我就扭断她的脖子。”
“吁,吁!”郭复收紧缰绳,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费尔逊强忍着腿伤,用另一条腿奋力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望着冉震百:“你疯了吗?我命令你放开那位女士。”
“中校先生,你还是省点力气吧。”冉震百不屑地瞥了一眼费尔逊。
“他是德国人的奸细。”郭复向费尔逊解释道。
“见鬼!”费尔逊摇摇欲坠。
武孝仁忙起身扶住他。
郭复盯着冉震百,指了一下鸾佩:“只要放了她,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看着你的心上人受苦,心疼了?”冉震百哈哈大笑。
郭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奚落道:“一身那么好的本领,却拿女人做挡箭牌,算什么英雄?”
冉震百只是轻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费尔逊:“距离这里最近的德国兵营在什么地方?”
冉震百是一个非常善于抓住机会的人。
因为原本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百密一疏,鬼使神差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空袭彻底摧毁。而从郭复把费尔逊救上马车的那一刻起,冉震百就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劫持马车,去德国兵营。
因为他知道,只要费尔逊跟郭复消除了隔阂,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除掉他了。
到那时,自己的身份也必然暴露。与其那样,还不如彻彻底底地赌上一次。
费尔逊略作迟疑,冉震百的胳膊稍稍用力,鸾佩顿时觉得窒息,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郭复心里一痛,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鸾佩受到任何伤害:“中校,快告诉他。”
“这是军事机密。”费尔逊的内心也在苦苦挣扎。
“快说,不然我就勒死她。”冉震百又一用力,鸾佩原本红润的脸庞渐渐变成了铁青色。
郭复急得六神无主:“上校,求你了。”
武孝仁也在一旁说:“告诉他吧上校,你是在拯救这位女士的生命,连上帝都会原谅你的。”
费尔逊咬了咬牙:“在阿尔萨斯,离这里大约有80公里。”
冉震百闻言,心头一喜,夹着鸾佩的胳膊却又故意紧了紧。
郭复大惊失色:“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快放开她。”
冉震百不理郭复,而是直视着费尔逊:“你千万别跟我耍花招。”
“我没有骗你。”费尔逊正色指着一个方向,“先往北走,途经香槟,阿登,最后到达洛林大区,然后再一直往东就到了。”
冉震百这才放松了胳膊,对郭复说:“你来赶车,其余的人都坐下。”
费尔逊大惊:“你要我们陪你一起去?”
“你来领路。”冉震百哈哈一笑,“他们几位要是不在,我心里可没底。”
郭复上前一步:“你把鸾佩放了,我给你当人质。”
“想得美,快去。”冉震百不为所动,挟持着鸾佩坐到车厢的后座。从这个角度他可以很好地监视郭复、费尔逊、武孝仁三个人。
郭复无奈地坐回座位,他转身回视了一眼鸾佩。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抛给冉震百。
冉震百一怔,伸手接住。随即听到郭复的声音:“给她戴上,一会儿马车跑起来,她的头发会乱。”
冉震百兀自迟疑,郭复继续说:“你怕什么,对待一位女士,难道不该绅士一点吗?”
“你最好不要耍花招。”冉震百把钢盔扣在鸾佩的头上。
鸾佩望向郭复,郭复故作轻松地挤了一下眼睛:“大家坐稳,我们要像鸟一样,开始飞了。”郭复一抖缰绳,“驾!”
鸾佩仿佛从郭复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泪水不由在眼眶中打着转。
马车转了一个弯,朝北方驶去,那架跟踪的德机也恰在此时朝他们俯冲下来。
郭复开始加速,那架德机也加快了俯冲的迅速。
马车越来越快,郭复视线里出现了一排巨大的风车。风车的叶片缓缓转动,仿佛一个个充满了力量巨人,正在把穿过它的风撕碎。
郭复加速朝风车撞去。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用这种方式和冉震百同归于尽。他希望那顶钢盔能帮助鸾佩躲过这一劫。他觉得对不起武孝仁和费尔逊,但他这时却真心地希望他们俩也能平安无事。
冉震百似乎已经洞察到了郭复的意图,急忙大喊:“停车!”
武孝仁回头一看,也已经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急忙护住费尔逊,大喊道:“抓牢。”
马头距离风车越来越近,一幅出人意料的场景出现了。两匹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跑了。
郭复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马是有生命的,出于本能的反应自然不会去撞风车。
既便这样巨大的惯性也让鸾佩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冉震百的身体朝前方射出。冉震百临危不乱,凌空翻了个筋头,双脚一使劲,施了个“千斤坠”居然牢牢站在了郭复旁边。
冉震百望着脸如死灰的郭复,不由得意地笑起来:“没有想到吧,连两匹长毛畜生都在帮我。”
郭复望向冉震百,淡淡地说:“你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冉震百一怔,郭复突然冲着鸾佩三人大吼:“离开马车!”说完,纵身跳下。
三人闻言,从不同的方位或跳、或滚,纷纷离开马车。
此时,天上的德机已然俯冲到冉震百的头顶。冉震百这才注意到空中的引擎声,他下意识地仰头,清楚地看到了机身上的德国国旗。冉震百的嘴角荡起了笑意:是我们的飞机!
突然,他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看到了飞机上的机枪正朝自己喷射出一连串的火蛇。
“嗒嗒嗒......嗒嗒嗒......”伴随着那魔鬼一样的机枪扫射声,冉震百的胸口赫然出现了一连串的血洞。
他看着自己的前胸,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飞机盘旋而起。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子弹已经洞穿了他的躯体,鲜血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汩汩而出。
郭复扶起鸾佩,一边拉着她,一边朝武孝仁、费尔逊高喊:“快跑。”
三个人朝不同的方向跑去,只剩下冉震百站在车辕上摇摇欲坠。德机再次俯冲而至,鸾佩突然停下,把大拇指和食指相对结成环形,放在嘴里朝两匹马打了个口哨。两匹马一齐奔出,冉震百立足不稳,从车上跌了下来。
这时德机投掷出的炸弹,正好落在冉震百身旁。“轰”的一声巨响,冉震百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到了半空中,又重重跌了下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马车也被炸成两截,两匹受了惊吓的马,像离弦之箭一样越跑越远。
郭复用身体紧紧护住鸾佩,溅起的泥土碎石块打在他身上,他就像没有知觉一样,只是死死地护住鸾佩,他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又过了一会儿,飞机的引擎声渐渐远去。
郭复抖掉头上的土,朝天上望去。德机已经升高,钻入了远方的云层。
鸾佩从郭复的胳膊下探出头,做出一副俏皮的样子问:“这么快就结束了?”
郭复嘴角扬起他那招牌似的笑容:“有开始就会有结束,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
鸾佩用她那双晶亮的眸子盯着郭复:“谢谢你。”
郭复也凝视着鸾佩:“谢谢你。”
鸾佩流露出一副少女的娇羞,缓缓垂下头。
“你们还好吗?”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武孝仁的声音。
郭复回过头,见武孝仁架着一瘸一挂的费尔逊正朝自己走来。
郭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还在搂着鸾佩,忙把手从鸾佩的身上拿开,起身说:“我们没事。你们怎么样?”
“我没事,我们得赶快替中校先生找一位医生。”武孝仁表情忧郁地看了一眼费尔逊。
费尔逊强忍着伤痛:“我还撑得住。”
郭复虽然也在担心费尔逊的腿,和接下来怎么离开的问题。
但还是先来到冉震百的尸体旁,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冉震百已经咽气,心中不免又是感慨万千。
每个人都会死亡,那么,一个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刚刚拉车的那两匹马,死里逃生躲过了德机的轰炸又跑回来了。
鸾佩兴奋地抚摸着两匹马的鬃毛:“太好了,我的宝贝儿,你们又回来了。”
两匹马依偎在主人的身畔,打着响鼻,也是一副喜悦的样子。
“刚才我还在担心中校先生怎么走路。”鸾佩指了指马,“这回它们能派上用场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鸾佩的话......
落日腥红,晚霞漫天。
郭复、鸾佩、武孝仁、费尔逊,四个人分别骑着两匹马走在斜阳下。落日透过云层照在郭复的脸上,把他整张脸都映成了金红色。
鸾佩回过头,望着郭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郭复故意不去看鸾佩,自以为是地说:“我对自己的长相一贯自信。”
鸾佩坏笑着把自己头上的钢盔歪扣到郭复头上:“这下就更自信了。”
郭复把钢盔带正,哭笑不得地看着鸾佩。鸾佩望着郭复那副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