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华工营又迎来了一天当中最轻松的时刻。每个人都十分珍惜这难得的餐后时光,即便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他们也三三两两地或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或者悠闲地散步,再或者哪怕就是呆呆地出神也比回到那又潮又闷的工棚里好得多。
冉震百脖子上裹着厚厚的围巾,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缩进去。他望着簌簌的雪花出神,恍惚中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的他年轻英俊,他的心上人同样风姿绰约。两个人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可就在他艺成回家的那个雪夜,她却背叛了他,和一户有妇之夫的富商勾搭成奸。暴怒之余,他把富商打成重伤,只身逃出那个令他伤心的小镇。
从那一刻起,他不再相信什么承诺。他从内心开始看不起自己,甚至认为是因为自己的贫穷才致使心上人背叛。从那时起,他发誓要不择手段地攫取财富。
直到有一天,在北京遇到了德国公使馆的武官维克托·科尔维茨上校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认同。他不仅拥有了一个神秘的代号“兵蚁”,更运用他的功夫与智慧,换取了他所需要的金钱。
金钱让他的欲望更加膨胀,于是再次陷入下一轮疯狂的追逐中。他自己深感在这轮回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一个念头倏忽闪过,他觉得自己很想做一只鼹鼠。不管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可以很安稳地躲在自己的洞穴里。可是,为了生存,为了满足更多的欲望,这个想法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真是一场好雪。”蓦然,一个声音把冉震百拉回了现实。他侧身一看,郭复正站在他的不远处。
“你怎么知道是好还是坏?”冉震百表面上淡淡应了一句,可心里却对刚刚的失神大加责备。对于一个潜伏在敌人中的“兵蚁”来说,外人来到身边都没有半点警觉的话,实在太不应该了。
因为这种微小的疏忽足以造成致命的结果。
郭复并不知道冉震百在想什么,只是扬起嘴角笑了笑:“老话不是说瑞雪兆丰年吗?”
冉震百打了个哈哈,把话锋一转:“我看你跟那些人走得挺近呐。”
郭复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哪些人?”
“这可就没劲了。”冉震百掸了掸围巾上的雪。
“你是说姓李的那伙人吧?”郭复又故意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冉震百没出声,自然是默认。
郭复郑重地望着冉震百:“大哥,我那都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冉震百冷哼一声,“不只是跟他们吧。”
郭复表情依旧凝重:“要不是这样,我怎么能知道他们的一个大秘密。”
冉震百心里一震,表面上却不以为然:“是吗?”
郭复朝冉震百走近几步:“他们正在暗地里密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我们到马总管那告发他们,准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赏金。”
冉震百顺着话茬问:“什么事?”
就在这时,放风结束的号声响起。
郭复压低了声音:“你先到马总管那等我。这边快熄灯的时候,我过去找你。”
冉震百朝远处望了一眼,因为马奎尔的营房不跟他们连在一起,出了门大约还要走三四百米。
冉震百没有作声,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个疑团没有解开:如果郭复真有一个李忠孚他们的大秘密,为什么自己不去跟马奎尔说。如果那样的话,赏金不就是他一个人的吗?
冉震百正想说出来,却听郭复急急地说:“得了赏金,我七你三。”
冉震百默不作声。
郭复稍作沉默,极不情愿地说:“我六你四。你要再不同意,我就直接找马总管。就算他跟你比跟我熟,但他听了这个大秘密后也不会不信的。”
郭复这句话,把冉震百的疑团终于解开,的确自己跟马奎尔走得近,马奎尔更加信任自己。
“五五。”冉震百像吃定了郭复一样,一字一顿地说。
催促华工们回到工棚的号声再起响起。
郭复的面部阴晴不断地变化着,突然他咬了咬牙,转身拔腿就走:“五五就五五。”
冉震百望着郭复的背影看了半晌,蓦地露出了得意的笑。
因为吃人的感觉,总比被别人吃要好得太多了。
夜色渐深,费尔逊在营房里孤零零地一个人吹奏着一支苏格兰风笛。笛声低沉、凄迷,仿佛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在茂密的丛林中踽踽前行。他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希望,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自己会不会死亡。
费尔逊的脑海里不断上演着战争的画面:他和他的队伍在大雨中行军,有人丢了靴子,只能赤脚在泥淖中行进。突然,敌人的炮弹、手榴弹像雨点一样飞来,落在他们四周,一阵慌乱,有人被炸飞到空中,有人被子弹爆头,还有的人血淋淋的断骨瞬间穿透制服露了出来......很快行军的道路上四处可见尸体、伤兵和死掉的战马。
费尔逊匍匐在一棵树下,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位战友中枪倒地。一颗子弹从他的嘴部射入,从后脑穿出。费尔逊却显得格外镇定和冷漠。因为每个人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了,对这种命运的降临已经变得麻木。
牺牲的战友是费尔逊的好朋友。费尔逊不忍再多看那张惨白的、沾满血污的、僵化的脸孔。早上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吃饭、一起拍手、一起欢笑。从那一刻起,费尔逊告诫自己:我必须变得强硬,无情的强硬。因为这就是战争。
笛声停了下来,费尔逊解开制服最上面的纽扣,长出了一口气。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却觉得这种窒息的感觉还是没得到缓解。他披上大衣,准备出去透透气。
营房门前,异常寂静,平时守在这里的卫兵却不见了踪影。
费尔逊略感诧异,紧走了几步呼喊道:“卫兵,卫兵。”
没人回答,四周还是一片沉寂。费尔逊意识到不对,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袭来。
就在这时,营房的西北方向出现了阵阵火光。费尔孙朝火光的方向跑了几步,火势暴涨,伴随着浓烟滚滚升腾。
”不好,是军需库。“费尔逊朝起火的地方跑去,大声呼唤,“卫兵,卫兵。”
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不仅是负责自己的警卫,还是营盘的巡逻卫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迹。
”轰隆“巨大的爆炸声传来,一辆军用汽车飞到了空中。须臾,再次跌到地上,支离破碎。
费尔逊张大了嘴,慌乱中去掏枪套中的手枪。
蓦然,他觉得手腕被另一只手扣住了。费尔逊再次震惊,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
当他睁大了眼睛,看清楚对方居然是徐道原时,却听对方说了一句话:“队长大人,这个,还是我替你保管吧。”
随即,手腕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样,再也无力握枪。枪就像变戏法一样,到了徐道原手上。
“你想干什么?”费尔逊知道这句话其实是白问的,因为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马奎尔原本跟费尔逊住在同一个营地。但这段时间,他为了讨好李笛亚斯就找了个借口搬到了李笛亚斯居住的营地。这里环境、卫生都比华工们的大营地好很多,这也是马奎尔一直不太想搬回去的原因。
此时,马奎尔和冉震百正坐在一起打扑克牌。
“不好意思,我又赢了。”马奎尔淡淡地说了一句,出净了手中最后的牌。
“您的牌技是越来越高了。”冉震百哈哈一笑,把手边的几张纸币递到马奎尔一边。
“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马奎尔微微一笑,随即看了一眼手表,“那个郭复,也该来了吧?”
冉震百一边去捋散乱在桌上的牌一边说:“我一直纳闷,他能知道什么秘密?”
马奎尔说:“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搞不好从他的嘴里会说出一个让我们瞠目结舌的秘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脸色大变。
“我出去看看。”冉震百放下牌迅速起身。
“我跟你一起去。”马奎尔也忙抓过外套。
两人匆匆离开,只剩下桌上那副散乱的扑克牌和几张皱皱的纸币。
郭复手里拿着一只汽油桶,正在往另一辆汽车上浇油。
他划着一根火柴,丢到自己前方地面的汽油上。油迅速燃起,犹如一条火龙朝汽车扑去。
瞬间汽车被团团的火焰包围燃烧起来,“轰”又是一声巨响,汽车的油箱在高温的炙烤下爆炸,发出炫目的如同焰火一样的光芒。
郭复望着熊熊的火光,似乎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郭复又拎起一只汽油桶,意欲继续纵火。
这时候,李忠孚跑了过来:“小郭,差不多就行了。”
郭复回头恨恨地说:“真想一把火把这都给他烧干净了。”
李忠孚和郭复并肩而立,望着眼前浓烟滚滚,真冲云霄。他们心情,在这一瞬间真的畅快了许多。
费尔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弹药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华工们占领了,负责巡逻的卫兵们被缴了枪,全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上百名华工荷枪实弹,在大有和几个工头的带领下正在加固和修筑营房门前的掩体。看样子,是准备要和一会闻讯赶来的英国兵大干一场。
“暴动!”看着眼前的情景,费尔逊的脑海蹦出了两个字,他用生硬的中文,大声对徐道原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徐道原说:“当然是被你们逼的?”
费尔逊铁青着脸:“蠢货,你们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徐道原淡淡地说:“我只要认准了一件事,就绝不考虑后果。”
这时,李忠孚、郭复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华工走过来。
徐道原瞥了一眼费尔逊,对李忠孚说:“怎么样了?”
李忠孚显得很兴奋:“我们已经占领了粮库和弹药库。”
徐道原点头:“这么说,能跟他们大干一场了。”
李忠孚望了一眼费尔逊:“别说一场,干他两场三场都富余。你看咱们这些兄弟,都卯足劲了。”
徐道原推了一把费尔逊:“把他看好了。”
费尔逊声色俱厉地说:“你们一定会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的。”
郭复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破布,塞到费尔逊嘴里,用一副嘲弄的口气说:“队长大人,你现在需要学会的是闭嘴。”
费尔逊怒视着郭复,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奋力挣扎着。
郭复对一个华工说:“把他关进禁闭室。”
华工们押着费尔逊离开。
蓦地,远方传来了阵阵警报声。紧接着,众多车辆引擎的声音渐渐逼近。
徐道原侧耳听了听,对李忠孚、郭复说:“英国兵来了,告诉大有,做好准备。”
“好。”李忠孚、郭复齐齐点头,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