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房屋在郭复的眼里愈来愈近,后面军犬的吠叫声隐约可见,他回头张望一眼,数十道手电筒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不用问,一定是追击自己的士兵。
镇上绝大多数居民家已经熄了灯,郭复慌不择路,并不知道要去哪。他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处房屋的灯亮着,于是加快速度朝那个方向跑去。
郭复几步蹿上台阶,一把推开门:墙上挂着六、七把笤帚,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箩筐;不同规格的木箱子里装着林林总总的刷子,再往前看是一排长长的货架,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盆盆罐罐......
“原来是家杂货店。”郭复暗道了一句。
“是我哪位亲爱的邻居?”一个平和而恬静的女声从屋子里传来。
郭复不懂法语,自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他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宽大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窈窕的身影,背对着他在整理货架上的货品。
郭复朝她紧走几步,停下来重重地喘息。女子回过头,见是一个英军士兵,就转而用英语说:“对不起,本店已经打烊了。”
女子转身的瞬间,郭复惊呆了。对方虽然穿着法国女子的衣饰,但那脸却是一张中国女人的脸。
女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淡淡弯弯的眉毛,明如皓月的双眸,小巧而薄的嘴唇......额头前垂着整齐的“刘海儿”,两条不长不短的发辫垂过肩际。不管怎么看,郭复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极为迷人的女子。
女子见郭复呆呆地看着自己,竟然一抿嘴,笑了。她笑得很美,犹如一掬春水中倏然绽开了一朵青莲。
“好吧,请问您需要什么?我现在就去给您拿。”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柔和,似乎并没有因为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而显出丝毫的不悦。
郭复朝前走了几步:“你是中国人。”
郭复虽然用帽沿故意遮住脸,但屋里的灯光还是能看清他的下半张脸。
女子一怔,把柜台上的瓦斯灯朝前移了移,仔细打量起郭复:“你也是中国人?”
郭复心里一喜,对方说得竟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官话”。
在人地生疏,言语不通的法国小镇上,竟然遇到了一位如此美丽的中国女子。一位仿佛降临在人间的仙子。他觉得对方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似曾相识,或者是在哪一次的梦中遇见......
突然,军犬的吠叫声传来。
“不好!追兵到了。”郭复觉得自己一下又跌回了现实。
他是在逃亡,为了回到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钱,是食物,而不是这看似美丽的邂逅。
想到这,郭复把眼睛一瞪,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举起枪厉声说:“快把钱拿出来,不然要你的命。”
女子一怔,旋即明白自己遭遇了强盗。但他依然很平静地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木匣子:“钱在那,你自己拿吧。我还有货物需要整理。”
郭复快速打装钱的匣子,里面很整齐,纸币和硬币都单独放在一起。郭复伸手从旁边打开一个装面包的空纸袋,把匣子里的钱全部倒进纸袋。
“杀了她......”郭复看了一眼女子,因为如果不对她处理,追兵一到,就完全可以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消息。
郭复瞥见了货架上的刀具,顺势拽起一把餐刀朝女子走去。
郭复奔跑在小镇的街路上,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根本不知道要跑到哪里。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想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就在郭复举刀刺向女子的一刹那,女子突然开口说:“收了别人的东西应该说声‘谢谢’。”
郭复闻言,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举刀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的语言中仿佛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谢谢。”郭复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两个字,说完之后他就把刀藏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郭复的心情极其复杂,他原本应该杀了那名女子,但他没有。
他原本不想就这么走,他很想跟对方说上几句话,或者哪怕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都让他觉得是那样的轻松、安适......这一生,他好象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可是一切都晚了。当郭复跑到镇尾出口的时候,他发现那里已经被英军士兵包围了。
郭复只能再跑回刚才那家杂货店。他想在那避一避,等英国兵走了再出来。
杂货店的灯光还是那么明亮,郭复远远地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竟然很温暖。
再次推开门,美丽的中国女子已经不见了。
郭复怔怔地望着柜台,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油然而起。
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后蹿出扑向郭复。
等到郭复有所觉察的时候已经晚了,对方一把扣住他的肩头。郭复奋力往外一挣,本想挣脱那人的手,谁知对方一进身,比他的速度还快,已经使出一招擒拿手,扣住了他肘部的反关节,用力往下一压,说了声:“你给我老实点吧。”
郭复只觉得肩膀一阵钻心的痛,不得不弯下身体,顺着对方的劲来减轻痛苦。
“老板娘,刚才就是这小子?”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了郭复的耳朵。
郭复心里一动,这个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开他吧,他没什么恶意。”
郭复觉得自己肩头一松,但步枪却被对方一把夺过,刚刚站直了身体,就听外面人声、犬吠喧嚣,很多人的脚步声朝屋子迫近。
郭复暗暗叫苦,枪被人下了,追兵又赶到,这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
“上帝保佑!我们又见面了。”费尔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郭复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冰窖中。
费尔逊盯着郭复,上下打量了几眼:“坦率地说,这套衣服你穿着极不合身。”
郭复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名英军士兵给郭复带上手铐,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费尔逊把目光转向那名中国女子:“美丽的小姐,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请叫我夫人,中校先生。”女子用流利的英语淡淡地答了一句。
费尔逊很惊讶,他想不到对方这么年轻竟已为人妻了。
“让我的伙计和您说吧。”女子瞟了一眼刚才捉住郭复的那名男子。
郭复也把目光望向这人,却没办法看到他的长相,因为他的脸上扣了一顶面具。
面具伙计把从郭复手里夺下的步枪递到一名英国士兵手里,就跟费尔逊交谈起来。郭复虽然听不大懂英文,但来法国这么久,他能听出来面具伙计的英文讲得并不流畅。
费尔逊听完,走到郭复面前拍了拍郭复前胸。费尔逊明显感觉到郭复胸前的衣服里塞着什么东西。
郭复脸色急变,费尔逊一把扯开他的衣服,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掉了出来。
“让我们看看这里面是什么?”费尔逊弯腰捡起,把纸袋一扣,里面的钞票、硬币都掉在地上。
费尔逊指着地上的钱,故意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问郭复:“这是什么?”
郭复不答。
费尔逊目不转睛地盯着郭复:“说,这是怎么回事?”
赃物就在眼前,郭复真的没办法解释。
“你知道我们怎么处置逃兵吗?”费尔逊的表情渐渐严肃,“尤其是抢劫了别人财物的逃兵。”
“我给你一个公平机会。”费尔逊走近郭复,然后礼貌地指了一下中国女子,“如果这位美丽的夫人亲口证实你是强盗话......我就有理由——枪毙你。”
郭复疑惧地望着费尔逊。
费尔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不该吃了我的贝迪。”
“完了,他已经相信了李忠孚和小过的举报。而且要公报私仇。”郭复吃惊地望着费尔逊。
“好吧,美丽的夫人,请您告诉我——”费尔逊望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钱,问中国女子,“这些钱是您的吗?”
“是的。”中国女子浅浅点头。
郭复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原本还期待着对方能否认,但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如此可笑,而不实际:因为他的确抢了人家的东西。
“那么,再请您告诉我......”费尔逊满意地点点头,朝郭复指去,“是不是这个人,抢了您的钱?”
屋内的空气仿佛就在这一刹那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郭复的脸上。
中国女子朝郭复走了几步,一双美丽的眼睛朝他脸上望去。郭复也硬着头皮望向女子,当他触到女子目光的瞬间,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没抢我的钱。”女子淡淡地说。
费尔逊、郭复、面具伙计都呆住了。
“鸾佩,你在说什么?”面具伙计第一个出声质疑。
鸾佩轻轻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面具伙计显得很焦急:“可他的确就是一个强盗。”
鸾佩摆摆手。面具伙计很听话,虽然有些烦躁,却马上不吭声了。
“原来她的名字叫鸾佩。”郭复回过神,定睛望向鸾佩。
费尔逊一脸不悦地盯着鸾佩:“您不是在耍我吧?”
鸾佩微微一笑:“怎么会呢?中校先生,我的丈夫曾经在法国第21步兵师服役,我对军人有着天生的好感。”
“可您刚才的确说这是您的钱,而这钱也是从这名逃兵身上搜出来的。”费尔逊沉吟着,“这又怎么解释呢?”
“钱是我送给这位先生的,而且他也谢过我了。”鸾佩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轻柔得就像春天的风。
郭复惊讶地望着鸾佩,他的思维也仿佛就在这一刻完全停顿了。
华工军团十三营营长李笛亚斯营房里的气氛根往常大不一样。
李笛亚斯是英国贵族的后裔,三十多岁,头发剪得整整齐齐,打着高级发腊,看上去熠熠发亮。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整个人显得极有修养,周身上下却透着一种纨绔子弟的浮华与骄矜。
听完费尔逊的讲述,他开始用右手修长的手指饱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椅子的扶手。
费尔逊和马奎尔对视了一眼,因为他对这位营长大人的决策方式已经习惯了。
李笛亚斯停止了敲止的动作,清了清嗓子:“马奎尔先生,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马奎尔向前倾了倾身体:“伯爵先生,这是我们营发生的第一起华工出逃事件,我认为一定要谨慎处理。”
作为“中国通”的马奎尔很善巧地回避了具体的答案。
李笛亚斯望向费尔逊:“中校,你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费尔逊比直地坐着,表情严肃:“是的,伯爵先生。对于出逃者一定要严惩,不然的话对其他人无法起到警示的作用。“
“放松点,中校。”李笛亚斯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下,他笑了笑,“非要枪决才可以起到警示作用吗?”
费尔逊依旧表情严肃地说:“是的,伯爵先生。”
高傲的李笛亚斯一不想把这件事情搞大,二又想在华工中建立他的亲善形象。
于是,他先自嘲地耸了耸肩,继而把目光转向马奎尔:“马奎尔先生,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语,好像意思是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个人都会犯错......”
“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马奎尔立刻明白了李笛亚斯的意思,“伯爵先生,您简直太博学了。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对于任何一个人我们都应该给他改正的机会。”
“是这样的。”李笛亚斯轻敲了一下桌子,“无论华工犯下多么大的错误,我们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可是,伯爵先生......”费尔逊显得有些不太情愿,“如果惩处太轻的话,我怕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噢,是吗?”李笛亚斯笑了,但很明显笑得有些不太悦意,“可你刚刚也说过,这个人并没有抢夺镇上居民的财物。”
马奎尔朝费尔逊使了个眼色:“伯爵先生,您说得对。由于这是第一次,没有可参照的范例,就由我和费尔逊中校拟定一项针对华工出逃的惩治措施,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件就有章可循了。这次,就先关禁闭吧。”
“嗯!”李笛亚斯抬头盯着天花板看着,再次用右手的手指敲击起自己座椅的扶手。
趁着这个空档,马奎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行字,悄悄递给费尔逊。
费尔逊接过,字条上写着:如果再有第二次,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枪决郭。
费尔逊缓缓点头,他也觉得狗改不了吃屎,郭复一定还会再寻找机会逃走,到那时......他的脑海迅速闪过一个念头,甚至他可以故意制造让郭复逃跑的机会,然后......
“这个主意不错。”就在这时,李笛亚斯正过头,敲击扶手的声音戛然而止,“中校,请你记住:我们要让华工们觉得,我们是友善的。”
“我明白了,伯爵先生。”费尔逊虽然没有达成自己的意愿,却还是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位营长大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