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奎尔怎么也不会想到,费尔逊会居然会在凌晨派人把自己叫醒。虽然他不知道费尔逊因为什么事会在这个时间找他,但他至少知道一点——此时此刻,能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去的事,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盏瓦斯灯挂在费尔逊的床头,虽然对整座帐篷而言,这样的光亮还不算太充足,但至少还是让三分之二的空间充满了光亮。
马奎尔进来的时候,费尔逊正在匆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马奎尔见状,迟疑着说:“中校先生,您这是......”
费尔逊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德军要在今天对卡勒发起进攻,上面命令我们马上转移。”
马奎尔蓦然有了种措手不及之感:“消息可靠吗?”
费尔逊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到马奎尔跟前,低声说:“我们的情报部门,破译了一份重要的敌军情报:他们已经向这里集结了35个师,1000门火炮,还有100多架飞机......”费尔逊看了一眼手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预计在清晨他们就会发起总攻。”
马奎尔看了一眼手表,表盘上显示凌晨四点。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禁下意识地说:“可今天是圣诞节......”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见费尔逊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望着他。
“该死的德国人才不会管这些。”费尔逊随即换上一副郑重的表情,从桌上拿起一份电报,递给马奎尔,“通知华工营各连的负责人,马上转移。这是我们的路线。”
“好吧。”费尔逊原本以为圣诞节可以好好休息几天,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成了泡影。不能过上一个圆满圣诞节,总比挨德国人的炮弹要强得多。这么一想,马奎尔也释然了很多。
出了费尔逊的帐篷,马奎尔发现外面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这的确像一个很美好的圣诞节。
马奎尔总是认为,没有雪的圣诞节根本不像一个圣诞节。今天虽然下雪了,可在“逃跑”中度过的圣诞节,又算是一个真正的圣诞节吗?
马奎尔当然知道,所谓的“转移”、“撤退”说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不过就是“逃跑”的代名词而已。
想到这,马奎尔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战争。”
当冉震百接到马奎尔通知撤退的消息时,内心着实兴奋不已,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主动请缨:自己管辖的华工连将安排好所有的善后工作,并最后一个撤出阵地。
冉震百有他自己的算盘:他要把这个命令隐藏起来,不传达给本连的华工。
首先,如果这一个连的华工在德军的进攻中阵亡,当然算是对英、法联军有生力量的歼灭。其次,自己正好可以借着这次战役,回归到德军的阵营。无论投降还是被俘,都可以通过驻中国公使辛慈顺利证实自己就是谍报人员“兵蚁”的身份。如果前两个目的都达不到的话,至少还能借刀杀人。因为如果郭复在这次进攻中死了的话,将没有人再胁迫自己。即便华工营里存在郭复的同伙,但他的死表面上与自己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就算他的同伙找上门来,自己也可以有一百种理由来澄清,直至寻找机会把他们消灭。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举数得。虽然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但这种险还是值得一冒。
华工营禁闭室的空间极为狭小,只有六、七平方米。
再往前有一个水泥台,是睡觉的地方。水泥台很低,只有半尺高。下面是很窄的过道,从门口抵到墙上不过三米。
在过道靠墙角的地方放着一只小马桶,上面盖着一块木板。禁闭室顶部是平盖的水泥板,没有灯。靠近房顶的一面墙壁上有一个小窗户,人够不着,外面被钢筋网死,让人彻底杜绝了想从窗口逃出去的欲望。
在这里的人无论站着、躺着,还是取对角,都没办法将身体完全伸展。如果想活动一下身体,只能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活动。
已经是第七天了,李忠孚弯着腰先活动膝关节、踝关节、然后跪在地上,活动腰部以上的各个关节。
在这里,消磨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睡觉。由于戴着手铐,行动极不方便,拉一下被子都很困难,水泥台又硬又冷,褥子又很薄,卧在上面跟上刑没什么区别。即使这样,李忠孚过得却很平静。他觉得人这一生中有些苦是必须承受的,趁着年轻力壮早吃早好。因为他坚信一点:人总是有享不了的福,却没有吃不尽的苦。
四周一片寂静,李忠孚甚至觉得,今天静得出奇。他竟然没有听到工友们上工时的号子声......
突然,“嗒嗒嗒......轰轰......”
什么声音?李忠孚侧着耳朵听了听——
机枪的扫射、大炮的轰鸣。
自从到了法国,这两种声音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难道,是德国人......”李忠孚把脸凑到禁闭室门前,努力地想听得更真切些。
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火花四溅,郭复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大地一口吞噬……
德军开始进攻了。地面上,德军驾驶的钢铁猛兽喷射出恐怖的火舌,空中有炮弹划过的弹痕。
炮弹如雨点般朝正在作业的华工们飞来。隆隆的炮声像打雷一样,简直就是一头黑色的野兽。爆炸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一团团火球腾空而起,在空中炸开,火花掠过树梢,然后坠落下来,直冲向华工们的头顶……
华工们匍匐在战壕里,有的因来不及隐蔽,被炸得飞上了天。
郭复死死地抱着头,硝烟和燃烧的灰烬堵塞了他的口鼻,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里的一切都在颤抖,大地在翻腾,哭喊声,子弹的嗒嗒声;战场上一片火海,伴随着黑烟和大火,遮天蔽日……
蓦然间,郭复生起一种狂野的感觉。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一边以战壕为掩护,一边朝禁闭室移动。
禁闭室里被炮弹震得簌簌落下尘土。
李忠孚扶着铁栏杆高喊:”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向后卧下用力踹门,门被踹得渐渐松动起来。李忠孚稍作休息,还好,炮声渐渐平息了。
李忠孚长吸了一口气,刚要继续踹门,而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李忠孚瞪大了眼睛,门外站得不是别人,是郭复。
郭复手里拿着半截钢筋,也正盯着李忠孚。原来郭复用钢筋别开了门锁。
”是你?”李忠孚骤然一怔。
“没想到吧?”郭复冷冷地说,“出来,咱们的账该算算了。”
李忠孚犹豫着走出来:“咱们的误会不是两清了吗?”
“作梦。”郭复冷笑道,“王辰和老鹰死得那么惨,你跟我说两清了?”
李忠孚还想说什么,郭复已经抡起钢筋朝他砸了过去。
李忠孚连忙躲闪,郭复这一下打空了。郭复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见没打到李忠孚,就掷出钢筋朝李忠孚砸去。李忠孚又躲,结果这次没能完全躲开,被砸在了腿上。李忠孚痛得一咧嘴,他撸起裤腿看了一眼,小腿被砸出了一条殷紫的血印。
李忠孚被关了这么多天禁闭,也着实憋了一肚子火,见郭复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来打自己,便也急了:“再打俺可还手了。”
“死铜匠,千万别客气。”郭复噌地一声从怀里拽出老鹰临死前留下的匕首,再度扑上来。
李忠孚本来就带着手铐,小腿又被砸伤,又加上郭复一阵疯狂的乱刺,他只能一瘸一拐地闪躲,不一会儿就险相环生,眼看就要命丧在郭复的手里。
郭复的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李忠孚此刻已经摔倒在地。郭复用尽全身力气朝李忠孚扑刺过去。
李忠孚只觉得一道寒光朝自己面门飞刺而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奋力朝旁边一滚,郭复这一刀刺在了李忠孚肩膀处的衣服上。
李忠孚刚想起来,却发现由于郭复用力过猛,刀柄直没泥土,这一刀竟把他的衣服钉在了地上。
郭复弯腰捡地上的钢筋,像握着一柄尖矛一样双手握紧。
李忠孚再次挣扎,衣服被匕首割开,他只要再用力就完全可以站起来。
郭复已经走到了李忠孚背后,仰天说:“老王、老鹰,今天我要给你们报仇了。”说完,举起钢筋就要朝李忠孚的后心奋力插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砰,砰”枪声响起。
郭复只觉得一只手臂一热,便再也握不住,钢筋掉在了地上。
郭复急忙回头,见是拿着步枪的两个德国兵。
“不好,德国人已经冲上来了。”郭复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
他一瞥自己的手臂,流出的鲜血已经渗透袖口。
德国兵举枪朝自己逼近,口里不知大喊着什么。
“不能落在德国人手里。”郭复咬了咬牙,丢下李忠孚猫着腰,迂回着迅速朝禁闭室后面跑去。
两个德国兵再次扣动扳机,郭复觉得子弹在耳旁“嗖嗖”飞过,他脚上丝毫没有停顿,而是把心一横:就是被德国兵打死也绝不能停下。
德国兵撵了几步,就看到了被匕首钉住衣服的李忠孚。
两人互望了一下,其中一个举枪对准李忠孚,示意他站起来。李忠孚拔出匕首,郭复这一刀虽然没有刺中李忠孚,但锋利的刀锋也把他肩膀划伤。
另一个德国兵过来搜他的身,结果李忠孚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这个德国兵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李忠孚对另一个大喊:“是个穷光蛋,杀了他。”
冉震百高举双手,被两个德国兵用枪逼着。
其中一个德国兵看到他的手表,不由分说便抢下来带在自己的手腕上。
“今天真走运。”德国兵满意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下士,请带我见你们的长官。”冉震百看了一眼抢他手表的德国兵,极为镇定地说了一句标准的德语。
德国兵一愣:“你说什么?”
冉震百郑重地说:”我并不是英国人的苦力,而是受雇于贵国驻中国的辛慈公使。”
德国兵半信半疑,上下打量着冉震百:“你千万别耍什么花样?”
冉震百淡淡一笑:“放心吧,你的长官一定会因为你按照我说的去做而奖励你的。”
德国兵朝他的同伴招招手,两个人商量了几句,就押着冉震百离开。
冉震百走在前面,心里暗喜,被德国人俘获,这正是自己设计的最完美的结局,没有之一。如果顺利的话,他见到这些士兵的长官就可以告诉他们真实的身份。
而核实他的身份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不过是给辛慈打个电话,或者是发一封电报。然后他就可以回国复命,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还可以在柏林玩几天。但他真的不想在欧洲多停留一小时,因为这该死的战争根本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冉震百正在遐想的时候,突然传来几声枪响。
他急忙回头,眼前的情景不禁让他呆住了:押着他的两个德兵已经中枪倒地,身体的弹孔正汩汩地淌着鲜血。
瞄准李忠孚的德国兵刚要开枪,不知从哪突然飞过来一枚石块,正砸在枪口上。这一枪打歪了。紧接着又飞来第二枚石块,击在德国兵的钢盔上。石块粉碎,德国兵扔下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居然被震昏了过去。
另一个德国兵刚想有所反应,结果第三枚石块飞出,也砸在他的钢盔上。石块粉碎,这名德国兵也应声倒地。
李忠孚寻声望去,只见徐道原从一道战壕里蹿了出来。不用说,飞石救自己的自然是他了。
“没事吧?”徐道原瞬间就到了李忠孚身旁,大有跟着几个工友也从战壕里跑出来。劫后重逢,几个人自是有说不完的话。不远处,又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转弯的地方,又有几个德国兵冲发现了他们。
“快走。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徐道原低喝了一声,当先跑开。
大有背着李忠孚跟有徐道原身后,两个工友被德国兵开枪击中,倒在血泊里。
枪声再响,大有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李忠孚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忙出声问:“兄弟,怎么了?”
“没事!”大有把李忠孚又往上稍送了一下,再次甩开步子飞奔。
冉震百望着两个德国兵的尸体,刚想有所动作,谁知道一队英国士兵冲了过来。为首的上士吩咐手下:“带他离开这里。”
两名医务兵冲过来,把冉震百放在担架上担起就走。
其中一个还安慰道:“三道先生,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冉震百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三条黄色短布条才反应过来:是英、法联军的部队发现了自己。由于自己胳膊上的“三道”标识认出是华工军团的人,这才把自己救出阵地。
原来华工军团的管理人员从班到连分为三级:班长左臂佩带1条黄色短布条,排长佩带2条,连长带3条。时间一长,就被称为“一道、二道、三道”。
冉震百心中暗暗叫苦,原本只差一步就可以顺利回归,谁知竟阴差阳错地被英国兵当成自己人救了上来。
以他的本事,收拾这两个卫生员简直就像碾死两只蚂蚁一样。可前边那些荷枪实弹的英军士兵就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再说,就算放倒了那些士兵,还能那么幸运而毫发无损地遇到德国人吗?
经过冉震百身边的英国士兵渐渐多了起来,冉震百现在不能确定当初马奎尔的撤退计划只针对华工,还是英国远征军。
隆隆的炮声再次密集起来,枪声更是不绝于耳。
一路上,冉震百不断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挣扎哀号的伤兵和死掉的战马。触目可及的战壕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看起来就像一只长得畸形的土豆。
坦克引擎的声音直冲云霄,一辆辆装置着履带的怪物从自己身边驶过。冉震百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只小鸡,脆弱无比。
他换了个姿势,趴在担架上,双手死死地握住担架两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因为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一场更大的战斗即将打响。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兵营渐渐出现在大有的眼里。
又跑了几步,大有的视线里又出现了一面迎风飞舞的米字旗。大有长出了一口气,他不由放慢了速度,脚步也踉跄起来,口鼻间传出重重的喘息声。
米字旗越来越近,大有已经能看到门口的哨兵。但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突然他的脚绊在一段铁道的铁轨上,身体重重摔倒,把背上的李忠孚也掀了下来。
“大有,大有!”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但实在没力气再睁开眼睛。
“大有,大有。”李忠孚挣扎着来到大有身旁。
由于饥渴交煎,刚才他在大有的背上已经睡了过去。猛一惊醒,就看到大有躺在地上,他心里奇怪,大有精壮如牛,怎么会背着自己跑了一段时间就被累成这样?
结果他马上就知道了答案:大有胁下的衣服,早已被血水浸透了。
他蓦然想到,刚才在阵地上那些德国兵朝自己开枪追击的那一幕。
“不好!大有中弹了。”李忠孚的喊声不禁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