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七坚八的尸体倒卧在洼地和田间。几辆“马克”Ⅰ型坦克,如同披着铁甲的巨兽,缓缓辗过德军阵地的铁丝网。
九月的艳阳暴晒,一大群苍蝇围着几十具德军士兵的尸体嗡嗡作响,他们呈献出很奇怪的姿势:有的抬着膝盖,有的一只胳膊搭在战壕的土坡上。许多尸体的内脏都流了出来。有的被人用沙土暂时掩盖起来,以便进行火化或深度掩埋。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郭复的嘴上捂了一块破布,却还是被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恶心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英、法联军刚刚组织完一次大规模的冲锋,德军伤亡惨重,已经撤出阵地。
华工军团十三营正在奉命打扫战场、掩埋尸体。
郭复虽然在峄县经历过阵仗,但跟眼前的景象比起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老鹰的死让他真正认识到了这里的残酷。
他的脑海总是不时浮现出老鹰那张惨白的、沾满血污的、僵硬的脸孔。
他不忍再多想,因为那天早晨他们还在一起吃饭、一起苦中找乐,一起讲荤段子逗趣。
郭复深吸了一口气,把抬着的一具德军士兵尸体重重摔在一处浅坑里,故意显出一副镇定和冷漠的样子。
因为他必须要变得强硬,无情的强硬——只有强硬,才能活下来。
郭复望着脚下那具德军士兵的尸体:他还那么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这样美好的青春年华,原本应该在学校度过。可现在那张脸孔,就跟老鹰死的时候一样:惨白、僵硬,沾满血污。
郭复刚撮了一锹土,准备掩埋尸体。突然发现尸体的手腕处有什么东西在太阳的照耀下反着光,郭复急忙蹲下,仔细望过去。原来是死者的左手腕上戴着的一块手表。
郭复见没人注意,迅速摘下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表是用黄金的凹凸表面模塑并雕刻出了一只飞翔的雄鹰,表盘上的时刻记号镶嵌着细钻,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辉。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手表的指针还在不停地转动着。
郭复放在耳旁听了听,一阵饱含节奏的“嘀嗒,嘀嗒”声传来。这场残酷的战斗,竟然没有让手表损坏。
郭复虽然不识货,却知道这枚手表即使不是价值连城也一定价值不菲。
“收工了,收工了。”就在这时,冉震百的声音传了过来。
郭复顺着声音望去,冉震百正指挥着工人:“把手里的活都放下,吃完饭接着干。都快着点......”
郭复望着冉震百的身影,把手表在自己的衣襟上蹭了几下放入怀里,一个想法在头脑也悄然成形。
冉震百的屁股底下坐着装弹药的空箱子,旁边摆着一盒打开的军用罐头,手里拿着一块压缩饼干,正津津有味地嚼着。
“冉大哥,吃着呢。”郭复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冉震百身旁。
“哟,小郭。来,吃点儿。”冉震百故意挪了挪屁股,指着面前的罐头盒。
郭复露出一脸厌恶之态:“吃不下。一看到这东西,就想起死人。”
冉震百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初:“你知足吧。听费尔逊中校说,到了冬天能吃上萝卜就不错了。”
冉震百真是具足了八面玲珑的特征,自打被编入十三营以来,跟费尔逊走得极近。冉震百烧得一手好菜,他就靠这一手厨艺征服了费尔逊的胃。既然得到了大队长的认可,冉震百自然也少不了好处。午饭这顿罐头,就是费尔逊给他的特权,其他的工人只有吃土豆的份。
郭复笑了笑:“大哥,你见多识广,我想请你看样东西。”
冉震百一怔:“啥东西?”
郭复朝四下望了望,从怀里掏出那枚从德兵士兵尸体上拿下的表递过去。
冉震百接过,望着上面的一行小字说:“这是德国造的。”
郭复微微一怔:“你认识德国字?”
“我也是蒙的。”冉震百似乎觉得说走了嘴,嘿嘿一笑把表还给郭复,“哪来的?”
郭复没接,而是笑着说:“别管哪来的,孝敬给你了。”
冉震百微微一震:“小郭,你可别拿我开玩笑。这块表,至少值100块大洋。”
郭复也骤然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哥儿们间的感情。大哥,你快收下吧。”
冉震百倒也是个明白人,在袖子上蹭了蹭手表,开门见山:“说说,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恰巧这时李忠孚、大有从二人眼前走过,冉震百像做贼似的把表藏到身后,跟李忠孚打了个招呼。
郭复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跟李忠孚拼命,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在痛失老鹰后,郭复面临着一个非常困难的抉择:继续完成对李忠孚的追杀?还是放下他们之间的恩怨?
郭复的内心很矛盾,于理来说应该感谢李忠孚,因为他毕竟完成了对野狸子的承诺;可于情来讲,老鹰和王辰的虽然没有死在他手里,但总归跟他有关。这让自己又不能坐视不理。
郭复仔细分析了当前跟李忠孚的力量对比。结果一点都不容乐观。
除去武功高深莫测的徐道原不说,仅仅大有一个人就不是自己所能应付的。
所以,他必须要得到冉震百的支持,才能找机会制李忠孚于死地。
他必须要加快这个计划的实施。
老天有眼,恰好让他得到了这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正好借花献佛送给冉震百。
冉震百如果同意,自然最好不过,如果拒绝,郭复也有应对他的法子,只不过是下下策而已。
李忠孚跟冉震百也打了个招呼,便举步离开。
郭复说:“大哥,我还真有个忙要你帮。”
“我就说吧,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冉震百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
郭复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这件事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
冉震百拿出手表,在表盘上吹了一口气,继续在袖子上蹭起来。
郭复朝李忠孚的背影努了努嘴:”大哥,那个人跟我有仇。“
冉震百盯着李忠孚的背影:“00514?”
郭复点头:“大哥,你得帮我想个法子,让我废了这小子。”
冉震百想了想:“啥仇啊?就不能化解化解?”
郭复咬了咬牙:“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冉震百脸色一变,突然停下擦表的动作,把表递给郭复:“大家都不容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你死我活的?拿回去。”
郭复脸色也是一变,随即换上一副笑脸:“大哥,您看,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
冉震百的语气瞬间变冷:“快拿回去吧,我没这个福。”
郭复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得尴尬地接过表。
冉震百说:“我提醒你,我现在是咱们连的连长,千万别给我找什么麻烦。”
郭复没有言语,目光阴晴不断地变化着,仿佛正在思忖着要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就在冉震百调头走了几步的时候,郭复突然出声:“冉连长,再怎么说我这不过都是些小麻烦。可有些人干的事要是让英国人知道的话,是要惹大麻烦的。”
冉震百停步回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复走近冉震百,嘴角再次扬起习惯性的微笑:“我一直在想,鱼鹰号上的那些传单不会凭空掉下来吧。”
冉震百的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郭复压低了声音:“在威海卫,那些说欧洲正在打仗的告示也不是自动贴到墙上的吧?”
冉震百脸色恢复了正常:“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复凝视着冉震百:“有句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冉震百的瞳孔瞬间缩小,一动不动地盯着郭复。
两个人四周空气也仿佛瞬间凝固。
郭复想好了,他必须要冒这个险。
他必须要找到盟友,因为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把李忠孚怎么样。
虽然他对冉震百的身份也只是推测,但在威海卫的那个晚上,他的的确确看到了冉震百行迹可疑。而第二天那些传单、告示就出现在了威海卫华工营。
冉震百收下表,万事大吉。如果不收,郭复就只能试着捅破这层窗户纸。
郭复淡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冉震百的肩膀,先打破了沉寂:“大哥,我敢打赌,马总管一定对德国间谍的事非常感兴趣。”
冉震百干笑着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郭复又进了一步,低声说:“有些话说开了就没意思了,如果没有实足的证据,我能跟您说这些吗?”
冉震百的眸子精光爆射,郭复迅速感受到一股杀气在四周弥漫,他顿时有了一种窒息之感。
郭复不由打了个寒颤,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之态说:“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还有别的兄弟,一旦我出现什么意外,他就会立即把你德国间谍的身份告诉马总管。”
冉震百的身体蓦然一颤,狠狠地盯着郭复。那样子就像一只被捕兽夹夹住的狼。
郭复微微一笑,再次把手表递过去:“德国造。大哥,你戴着一定合适。”
冉震百的心又是一震,他看了看四周,华工里没人注意他。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负责看管的英军士兵,士兵们也在用餐。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完全可以在三分钟之内将郭复置于死地。
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思考下去了,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夜深了。
冉震百躺在工棚的床铺上,头枕着双臂。
他的记忆回溯到从接受辛慈委派自己任务的那一刻:代号“兵蚁”;千万百计破坏英国的招工计划......再到进入威海卫华工营,鱼鹰号巡洋舰,再到努瓦耶勒,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
他试图恢复每个记忆的片段,并把它们连接起来,因为他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以致让郭复认定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冉震百抽出一只手,在怀里取出一枚精制的手表。
不错!这正是郭复送给他,却被他拒绝接受的那块表。
就在今天,冉震百做出了一个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否正确的的决定——与郭复结成同盟。
他很清楚,这个决定至少对自己而言是风险最低的。
这个时候,他不能冒险去跟郭复赌,因为他不能断定郭复是不是真的掌握了自己的秘密。
虽然他对受制于人耿耿于怀,但他忽然想到了一点:自己其实也可以利用郭复和李忠孚之间的仇恨来进一步达成自己的任务。
英国的华工的计划已经不能阻止了,但他却可以让华工营乱起来——瓦解华工的战斗力。
这样一来,不也间接有利于自己效忠的德国吗?
想到这,冉震百蓦然坐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郭复还不知道。
其实很多事都是这样,当你想利用别人的时候,也恰恰会被别人利用。当你认为控制了别人的时候,其实也正在被对方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