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行驶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抵达了香港。
叶帮民见佟彦彬还在为昨天晚饭的事窝在床铺上闷闷不乐,就跟他打趣道:“怎么?我们的佟大才子还在为昨天的事生闷气呢?”
佟彦彬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刘学范拍了一把佟彦彬:“男子汉的心里要能装得下委屈,遇到这么点儿挫折就一蹶不振了?”
“这些英国人太虚伪了,在威海卫时还能装装样子。可一到船上,就原形毕露了。我现在才知道,他们就是看不起中国人。”佟彦彬唰地坐起身子,越说越气愤,“我不干了总行吧?用不着再受他们的窝囊气。”说完,跳到地上就往外走。
“彦彬,别冲动!”叶帮民和刘学范赶忙拉住他。
让人想不到的是,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石宇这时却说话了:“小佟,你知道英国人为什么瞧不起我们?”
他转身望向石宇,愤愤地说:“还不是因为我们穷?人穷志短呗!”
“你错了。”石宇轻笑了一声,“不是人穷志短,而是志短人才会受穷。”
佟彦彬被说得一愣,只听石宇继续说:“你细数一下,从大清到民国,中国人做出过什么让人值得尊敬的事吗?”
三个人被石宇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我在洋行这么多年,对洋人的规矩自然知道得比你们多。”石宇指了指头上的舱棚,“就拿外国轮船来说,它规定,只要是中国人不管你怎么阔,只能住下层的中国舱。你要是觉得不公平,不舒服,可以选择不坐。”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免倍感愤懑,都有了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石宇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佟彦彬脸上:“当然,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佟彦彬问:“什么选择?”
石宇淡淡地说:“忍耐。直到有一天你能给他们定规矩的时候,他们就会尊重你了。”
叶帮民拉了一把佟彦彬:“石兄说得对。‘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
刘学范接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佟彦彬心有不甘的坐回床铺,“可我这心里实在是憋曲。”
“别把这事总放在心上。”叶帮民想缓和一下气氛,拍了拍佟彦彬的肩膀,“一会儿我们就上岸,我请客,咱们好好放松一下。”
“请客的事可不能落下我。”刘学范也附和着,“石兄,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咱们好好聊聊。”
“我就不去了。”石宇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副倒头又要睡下的样子。
刘学范以为经过这次交谈,石宇跟自己这些人的关系应该已经近了许多,谁知对方还是拒绝了自己善意的邀请。
刘学范还想说什么,叶帮民冲他使了个眼色:“石兄既然不愿意去,就不要勉强了。我们走吧。”
三人刚走到门前,就听石宇忽然在里面喊道:“这个季节煨番薯的味道不错,香甜暖胃,可以给我带几个回来。”
“好啊。”叶帮民笑着应了一声。刘学范和佟彦彬的脸上也泛起了笑意。
三个人带着既新奇又略有些紧张的心情登上甲板。
可刚一上来,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甲板上已经站满了数以百计的华工。最前面的争着要上岸,而把守的英国士兵不准。双方语言不通,正在各说各话大声地争执着。
颠簸的海上航行和长时间挤在狭小潮湿的底舱下,许多华工的情绪本已变得十分糟糕。好不容易靠了岸,原本以为能上去放松一下,谁知竟被英国兵拦住不许下船,这又怎么能让人受得了。
郭复一伙人,还有李忠孚、大有、徐道原也正身处其中。
王辰见英国兵不让下船,就冲冉震百嚷嚷起来:“连长,这些英国兵不让下船?你说咋办?”
冉震百也显得有些焦急:“我现在就去找马总管。你们记住,在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惹事。”
冉震百前脚刚走,人群中就起了变化。几个忍耐不住的华工要强行下船,同英国士兵发生了肢体冲突。
英国兵仗着人高马大,并且练习过格斗,把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华工摔倒在地上。
“你们怎么打人?”大有见此情形愤然朝前面冲去。
“他奶奶的,还敢打人?”王辰也早就把冉震百的嘱咐忘在脑后跟在大有后面,边走边嚷,“还有没有王法了?”
剩下的华工一见有人带头,也都尾随在后面,呐喊着朝英国兵冲去。
负责守卫的欧朗上士见势不妙,忙拔出手枪大声喝道:“都停下。停下!”
其他士兵见状,纷纷举枪瞄准华工。
“停!停下!”王辰自然知道子弹的厉害,忙朝人群挥手,示意大家停步。
大有回头瞥了王辰一眼:“他们刚才说啥了?”
王辰朝严阵以待的英国士兵努了努嘴:“瞅这阵势你还不明白?”
大有咬了咬牙:“是他们先打人的。我不信他们真敢开枪。”说罢,迈步朝前走去。
“你,退回去!”大有刚走了两步,三名士兵的枪就都指向了他。
大有面无惧色,还想再往前走,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胳膊。他回头一看,抓住自己的居然是王辰。
王辰老练地说:“我从他们的眼神能看出来,你要再往前走,他们真会开枪。”
大有愤愤不平:“这些人太不讲理了,不让下船还打人。”
这时,欧朗已经带着他的手下,朝华工们逼过来,嘴里高喊着:“甲板上的人听着,现在全部后退,回到你们在船舱各自的位置。”
华工们听不懂他在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只是像猜迷似的面面相觑。
欧朗见他们还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不禁暴躁起来:“我从一数到十,如果你们还待在原地,那么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后果,都由你们负责。”
“一……二……”转眼间,就数到了“八”,华工们还是一点退的意思都没有。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九……十!”欧朗的额头也渗出了汗,他再次朝人群喊道,“我再重复一遍,所有人全部退回自己的位置。”
一名士兵走过来在欧朗的耳旁低声说:“是不是找一下威海卫招工局的人?万一发生流血事件,不好处理。”
欧朗训斥道:“你是英国皇家海军士兵,你只需要对自己的长官负责。明白吗?”
大有突然喊了一声:“工友们,他们不敢开枪。冲啊!”
人群涌动了。
欧朗立即回头朝士兵们下令:“准备射击。”
十几名英国士兵齐唰唰地拉上枪栓。
眼看着一场因为语言沟通障碍的流血事件就要酿成。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人边跑边用英语喊道:“不要开枪!请不要开枪!”
大有和王辰回头一看,见从后面跑来三个人。
这三个人正是叶帮民、佟彦彬和刘学范。
叶帮民朝大有和王辰为首的众华工们说:“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让我去跟他们交涉。”
王辰转向冲众人喊道:“大家等一等,听翻译队的小兄弟跟他们说。”
欧朗见有个瘦高的中国人朝自己走来,便把枪口对准了他:“站住!”
叶帮民说:“上士先生,我是招工局的翻译。请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欧朗听对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缓缓放下枪,吩咐两名手下:“把那个中国人带过来。”
叶帮民被两名士兵带到欧朗面前,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听对方冷冷地问:“你是招工局的翻译?”
“是的。”叶帮民点了一下头,本欲去口袋里拿自己的证件,可谁知带他过来的两名士兵却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对欧朗不利的举动,迅速用枪指着他斥道:“不许动!”
“把手举过头顶!快。”
叶帮民望着他们一副高度戒备地样子,马上明白了对方担心的是什么。于是轻松地笑了笑,用眼睛示意自己的口袋说:“很抱歉,我的证件在这里。”
一名士兵走上前,从叶帮民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问道:“是这个吗?”
“是的。”
士兵把证件递给欧朗。
欧朗打开,见上面用中、英文双语写着姓名、年龄、职务等项目,贴有对方的照片,最主要的是盖有威海卫招工局的印章。
欧朗见对方的身份已经证实,就把证件还给叶帮民。
叶帮民彬彬有礼地问:“上士先生,请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下船。”欧朗扫视了一眼聚集在一起的华工,颇为不满地说,“可我接到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中国人离开这里。”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准华工下船吗?”叶帮民虽然从心里对欧朗提起“中国人”这三个字的语气就很不舒服,却还是耐着性子问。
欧朗没有回答,而是朝他身后指了一下:“你们的人来了。”
叶帮民转过身,只见马奎尔、布鲁斯少校、赛伯纳上尉,还有冉震百等一干人已经登上甲板朝这边走来。
马奎尔和欧朗简单交谈了几句,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他走到人群前,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听着,现在马上离开甲板,回到你们的船舱里。”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大有当先喊道:“马总管,坐了这么多天的船,总该让我们上岸活动活动吧?”
马奎尔沉着脸说:“你们只能在甲板上活动,不可以上岸。”
众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有人当即唱起了反调:“不行!你们没权利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我们要上岸,我们要自由!”
喊声中,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布鲁斯走过来,低声对马奎尔说:“以后的航程更长,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我看,还是让他们分批上岸,放松一下。”
马奎尔的脸绷得很紧:“陆军部的命令你应该知道,华工出洋属于军事秘密。他们的行踪一旦暴露,就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布鲁斯当然知道,他迟疑着说:“可现在他们的情绪很激动……”
马奎尔说:“2000多名华工不是那么容易管理的。万一发生逃跑和泄密事件怎么办?”
布鲁斯迟疑着:“只要我们合理规划好上岸的时间和人数的话,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马奎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少校先生,请您不要什么事情都太理想化了。”
布鲁斯的语速略有加快:“可他们说得没错。他们也是人,他们有自己的人身自由。”
马奎尔收起笑容:“请您别忘了,现在是战争时期。皇家和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布鲁斯哑然了。
马奎尔指着人群:“他们就是一群不成熟的儿童。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是不能讲道理的。”
说完,他朝冉震百喊道:“冉震百。”
“到。”冉震百快步走过来。
马奎尔说:“让你们一连的人全部退回船舱。”
冉震百稍稍迟疑了一下,忙说:“是。”
冉震百转身跑到人群前高喊:“一连的人听着,全部退回船舱……快,全都退回到船舱。”
一连的华工们见连长发话了,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又不能让冉震百下不来台,正在犹豫之间,又听冉震百声色俱厉地喝道:“我再说一遍,一连的人都给我退回去。谁要是不听话,就是打我冉震百的脸。”
冉震百在众人面前一向皮笑肉不笑,但这样勃然发怒还是头一次。他的功夫在场的不少人也都见过。
冉震百这声断喝,运足了中气,如同“狮子吼”一样,似乎把海浪的声音都掩盖了下去。
几个靠前的华工,竟被嚇得簌簌发抖。
大有和王辰对视了一眼,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不愿因为这件事跟冉震百撕破脸皮。
郭复突然冲众人挥手道:“兄弟们,连长和马总管不让我们下去,是为了大家好。大家知道岸上是哪儿吗?香港。我听人说,那儿的流氓和骗子一大把一大把的,咱们人生地不熟,到了岸上能有好果子吃?家里人都希望咱平平安安的,咱还是都回去吧。”
人群听了郭复的话,竟已有了松动。
李忠孚闻言,拍了拍大有的肩膀:“回去吧。”
徐道原见大有和李忠孚都走了,略作沉吟后也下了甲板。
人都有从众心里,华工们一看,最初带头的人已经走了,便也无奈地退回船舱。
因为没人愿意因为这件事开罪冉震百。
王辰边走边抱怨:“二当家,你说的这姓冉的脸变得也太快了,还说带咱上岸找乐,这下子泡汤了。”
郭复淡淡地说:“冉震百就算不能为咱所用,但也犯不上得罪他。”
老鹰也觉得很是郁闷:“我看呐,想让他帮咱办事儿可太难了。我总觉着看不透这小子。”
郭复不以为然地说:“他就不是帮咱也没什么,事情已经有了新的变化。”
老鹰不解地问:“啥新变化?”
郭复说:“李忠孚昨天找过我。”
王辰惊诧地说:“他找过你?”
“吁……小声点儿。”郭复忙朝四周瞅了瞅,低声说,“下去我再跟你们说。”
马奎尔见华工们都退回船舱,原以为事情就此了解,谁知他刚松了一口气,就被叶帮民、佟彦彬、刘学范给围住了。
佟彦彬、刘学范执意要下船,而且理由充分,振振有词,因为翻译既然同船上尉官待遇相同,那你们的尉官不上岸,我们也不上岸,但如果你们的尉官可以上岸的话,我们就一定要上岸。
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听到马奎尔和布鲁斯少校的对话。
叶帮民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想不通“华工出洋”怎么会成了军事秘密?难道华工真的跟欧战有关吗?
马奎尔有些抵挡不住佟、刘二人的诘问,于是跟布鲁斯少校、赛伯纳上尉商量了片刻。然后告诉他们:船队在香港停留三天,期间翻译队和华工营里连长以上职务的人员可以享有一天的休假。英国军官也按此标准执行。
“帮民,我们走。”佟彦彬、刘学范听完,就像打了个大胜仗一样,拉起叶帮民就朝通向岸上的舷梯走去。
叶帮民的身体虽然被两个人拉着,但马奎尔的话却始终像一团阴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冉震百望着三个人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
马奎尔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马总管。”冉震百马上显出一副恭敬的态度。
“你今天的表现很出色。”马奎尔赞许地说。
“全靠总管您的栽培。”冉震百满面堆笑。
马奎尔满意地点点头:“去吧,你也可以上岸去轻松一下。”
“我也可以?”冉震百觉得很惊讶。
“当然。”马奎尔用手仗在甲板上敲了一下,“我们已经集体决定:华工营连长以上职务的人员可以下船。你们享有一天的休假。”
“谢谢马总管。”冉震百冲马奎尔鞠了个躬。
马奎尔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冉震百望着马奎尔的背影,脸上泛起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