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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法国,我们来了!(二)

2019-06-25发布 5507字

夕阳满天,映照着一望无垠的大海。海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那景色真是说不出的美丽壮阔。

叶帮民、佟彦彬、刘学范伫足在甲板上。

“真是太美了!”望着眼前的景象,叶帮民忍不住赞了一声。

这是他生平以来第一次乘船出海,自然对从未见过的景观心生羡慕,发出感叹。

刘学范的脸上也洋溢着愉悦的表情:“大自然的壮美,的确在书本上永远都体会不到的。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我只知道,饿着肚子的时候,哪怕看到再美的景象,心情都不会好的。”佟彦彬从小在海边长大,对这种景象早就习以为常。

叶帮民和刘学范相视一笑:“你饿了?”

佟彦彬拍了拍肚子:“我只想快点兑现在马奎尔那争取来的权益。”

夕阳已沉,到了晚饭时间。三个人走到餐厅门口,刚好碰到石宇从里面出来。

“美食的味道如何呀?”刘学范笑望着石宇。

石宇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刘学范略带不满地望着石宇的背影:“这是什么人嘛?连个声都不吭就走了,真不懂礼貌。”

叶帮民也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把调整伙食级别的消息告诉石宇了,可看他的表情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一看就讨厌。”佟彦彬冷哼一声,“不管他,我们进去。”

三个人刚一进门,就被一个长满棕色头发的英国服务生拦住了:“难道没人告诉你们这里只对英国人开放吗?”

佟彦彬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故意用英语说:“我们是翻译队的。难道马奎尔先生没有告诉你我们可以在这里用餐吗?”

“马奎尔先生已经嘱咐过了。”服务生虽然这么说,可身体却仍然挡在三个人面前。

佟彦彬板起了脸:“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服务生不紧不慢地说:“是你们领会错了他的意思。”

三个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服务生的嘴角浮现出一种充满了嘲弄的笑容:“马奎尔先生虽然说可以改善你们的伙食,可并没说你们可以在餐厅用餐。”

刘学范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摊了摊手:“不在这里吃,你让我们去哪里?”

服务生指着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说:“去那。”

叶帮民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厨房。”

佟彦彬闻言,不禁勃然色变,大声说:“马奎尔就是这么跟你交待的?”

佟彦彬的声音引起了几桌就餐的英国人把目光纷纷望向这里,服务生的语调也变得不再那么温和:“请不要大声喧哗。这是轮船上的规定,你们的伙食可以改善,但必须到厨房吃。”

刘学范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先生也是在厨房吃的吗?”

“当然。”

刘学范指的自然是石宇,听服务生这么一说,他才知道石宇刚才为什么是那个样子。

佟彦彬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他不再跟服务生争执,而是望着叶帮民和刘学范:“两位,你们现在还能保持君子风度吗?”

说完,没等两人说话,便重重地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出餐厅。

叶帮民也强忍着心中的怒气,过了许久,他才故作轻松地对服务生说:“好吧,我们就去厨房。”

刘学范拉了他一把:“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们走!”

叶帮民知道刘学范的意思,他自然也是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所以宁可不吃这顿饭。

“干吗不吃?这是我们自己争来的。”叶帮民用力握紧了拳头,“不但要吃,还要狠狠地吃。”

“可是……”刘学范迟疑道。

“忍得辱中辱,方为人上人。走!”叶帮民一把拉过刘学范走向厨房那扇小门。

“对!狠狠地吃他!”刘学范也用力握紧了拳头。

翻译队的晚饭就算吃得再憋曲,可在食物的质量上却不知比下等舱的华工们强出多少。

王辰把一个黑黑的面包往床铺上一摔,气乎乎地说:“上顿这个,下顿这个,也不换换样儿?我实在吃不下了。”

老鹰也把一碗汤往小桌上一撂:“这臭鱼烂虾做的汤,我也喝不下去了。船上的东西,抽条得太厉害,跟威海卫比起来差远了。”

“搞不好是管事儿的吃了黑钱。我去找老冉说说。”王辰嘟囔了一句,站起身大声嚷嚷,“冉连长……我有事儿要报告。”

郭复也没去阻止,因为他对船上这些天的伙食也很不满意。只要王辰做得不太出格,给冉震百提个醒,让他知道自己这伙人的不满也无伤大雅。

王辰刚叫了几声,就听见冉震百的声音由远及近:“老王,你鬼叫什么?没见别人都在吃饭吗?”

王辰一把抓起那块面包朝冉震百示意:“自打上了船每顿就都这玩艺儿,就算是喂猪是不是也得换换样儿啊?”

老鹰也指着自己那碗汤:“这东西别说是喝了,现在只要一闻我就恶心。”

冉震百看了他们俩一眼,故意大声说:“就你俩事儿多,别人吃的跟你们一样,怎么没见人家有怨言?”

王辰刚想急,只见冉震百朝他挤挤眼睛,把脑袋凑过来低声说:“船上不比岸上,吃的喝的都是有数的。我还听说船上没有中国厨子,咱们的饭菜英国人哪会做?两位兄弟,你们先忍一忍。”

“破窗效应”告诉我们:如果有人打破了一幢建筑物的窗户玻璃,而这扇窗户又得不到及时的维修,其他人就可能受到某些暗示性的纵容,去打破更多的窗户。

要是不采取措施及时修复“第一扇被打碎玻璃的窗户”,就难免出现更多的问题,使“更多的窗户玻璃被打碎”。

冉震百之所以要安抚王辰,自然是希望他不要把这第一扇窗户的玻璃打碎。

王辰还想说什么,就见郭复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就赶忙把想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郭复笑着说:“冉大哥,咱处了这么久你也知道,老王心直口快,绝不是故意要找麻烦,您别见怪。”

冉震百笑容可掬,眼中却精光暴射。他拍了拍郭复的肩膀,露出一副亲昵的样子:“你们哥儿几个只会捧我的场,我心里都有数。”

“冉大哥,您快坐。”郭复欲起身让座。

“不坐了。”冉震百一把按住他,意味深长地说,“再忍一忍,船明天就能到香港。等靠了岸,我带你们上去,先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再去开开心。香港的小娘们儿,可风骚的很呐!”

郭复会意,眉开眼笑地说:“冉大哥,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又有几个华工因为饭菜的事嚷嚷起来。

“这事就这么定了。”冉震百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朝声音的方向歪了歪头,“我上那边去看看。”

郭复对王辰、老鹰使了个眼色:“你们跟冉大哥一块儿去,让那些人安静点儿。不就是一口吃的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辰和老鹰对视一眼:“我们这就跟冉大哥过去,谁要是再敢瞎嚷嚷,我就塞上他的嘴。”

冉震百没有拒绝,而是朝郭复点了点头,带着王辰和老鹰离开了。

郭复望着三个人的背影,抓起王辰撇在铺上的那块面包,撕下一块放到嘴里,皱着眉咀嚼起来。

威海卫华工营每个人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二斤米,二两新鲜蔬菜或咸菜,每顿饭一小时后供应二两茶叶,白开水敞开供应不限量。每周的周日和周三供应二两肉,除这两天外,每人供应二两鲜鱼或咸鱼。

这种生活标准和待遇在当时是非常高的,对食不果腹而来应征华工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连作梦都梦不到。可为什么一到了船上,觉得不平衡的人就都多了起来呢?

想到这,郭复的脑海里不禁浮现起了自己曾经挨饿吃不上饭的那些日子。

如果那时能拥有这个面包,那简直就跟拥有整个世界没什么区别。

郭复忽然发现,其实人的幸福和痛苦是通过比较而产生的,似乎这感觉是虚幻而不真实的。

没有比较,就没有所谓的幸福还是痛苦。

郭复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他觉得,嘴里的面包好象也并不怎么难吃。

“吃着呢?”突然一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对面的床铺上多出了一个人。

郭复回过神一看,眼前的人竟是李忠孚。

李忠孚也正看着他:“味道还不错吧?”

郭复咽下嘴里的面包,端起汤缓缓喝了一口:“找我有事儿?”

李忠孚点点头:“俺想了很久,觉得有件事儿应该告诉你。”

郭复那种超乎寻常的第六感居然又萌动起来,嘴上却平静地说:“什么事儿?”

李忠孚看了看四周,低声说:“咱们上去说。”说完,就径自转身走出舱门。

郭复把手里的面包往怀里一揣,想也没想便跟了出去。

他没去叫王辰和老鹰,因为他对自己那种如同野兽般的预感深信不疑。

他知道:李忠孚决不会害自己。

夜色中,月朗星稀。海面上,涛声起伏。

甲板上,夜风挟着阵阵寒意,将郭复和李忠孚团团围裹在其中。

郭复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领子,望着李忠孚说:“现在可以说了。”

李忠孚长吸了一口气:“野狸子临死前,我就在他旁边。”

“我知道。”郭复显得一点也不奇怪。

李忠孚忙问:“你怎么知道?”

“这不用你管。”郭复讳莫如深地哼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李忠孚点点头:“知道这件事的有四个人。马长临和他的参谋,还有就是我和野狸子。现在马长临的参谋和野狸子已经死了,我没跟你说你就知道,那说明告诉你这件的人只有一个人——就是马长临。”

郭复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默默注视着李忠孚。

李忠孚也直视着郭复:“不管马长临怎么跟你说的,我只想告诉你野狸子不是我杀的。”

郭复淡淡地说:“这话我已经听你说过一次了。”

李忠孚自然记得上次在峄县遭遇郭复和张涣的经过,于是继续说:“那天在峄县我虽然跟张涣讲了点这件事的经过,但当时那种情形说得自然不全,今天我就再跟你仔细讲一讲那天的事儿。”

郭复点点头。

星光闪耀,每颗星星都仿佛像一只眼睛俯瞰着世上的恩怨情仇,缘起缘灭。

李忠孚抬头望向天空,思绪又回到了那天的小庙里:“那天,先是野狸子救了我。我也救了他,可他的伤实在太重,终于没能活下来。”

郭复闻言,心中不禁蓦然一惊,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李忠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李忠孚举起左手,深吸了一口气:“我李忠孚对着老天爷起誓:我下面说得每句话字字真实。要是有半句假话,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郭复一怔,他没想到对方会立下这么重的誓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李忠孚深吸了一口气,一五一十地把那天小庙里发生的事跟郭复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郭复长了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曲折离奇的事件。

不错!野狸子若不是暗中和马长临串通又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占武家镇?

马长临若不是事先已经得知兖州镇守史田中玉,将要对滕、峄、费三县的土匪实施大规模剿灭,又怎么会偏偏那么巧,就在那一天把他们一网打尽?

野狸子那天就是去见马长临,而他却万万没料到马长临会黑吃黑杀了他灭口。

这样一来,最大的赢家自然就是马长临。

既借着剿匪的战功擢升官位,又可以吞下野狸子抢夺的黄金中饱私囊。

可李忠孚意外地在他们约会的地方出现,这的确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态的变化也超出他的意料。于是,就只能把杀死吕明夷的罪名嫁祸给李忠孚。

张涣的出现也恰恰印证了自己的推测,马长临就是想利用自己找到李忠孚,最后再名正言顺地把自己这伙人一网打尽,这分明就是欲擒故纵的伎俩罢了。

这人真是太狠毒了。

有风吹过,郭复又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衣服。

虽然他感觉到阵阵的寒意,可这样的天气却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

听了李忠孚的话,过去那些想不通的问题都已迎刃而解。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也是郭复急于想知道的就是——野狸子那天带走的金子到底去了哪?

他现在还不能肯定金子在马长临那里,还是另有去处?

郭复理了理思路:“你说得全都是真的?”

李忠孚指着天空中的星斗:“老天爷那么多眼睛都盯着俺,俺哪敢说假话?”

郭复紧紧盯着李忠孚的眼睛——他的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郭复可以肯定,李忠孚说得全是真的。

从头到尾说谎的只有一个人——马长临。

郭复本来还想问李忠孚野狸子临死前有没有跟他提过金子事,可他转念一想,觉得还是要留个心眼,不能直接问。

这时,李忠孚忽然说:“知道俺为啥跟你说这些吗?”

郭复粲然一笑:“你是想让我知道你是被马长临冤枉的,省着我再继续跟你死缠烂打。”

谁知李忠孚却摇摇头:“野狸子临死前托俺帮他办件事。”

郭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当家的托你为他办事?”

李忠孚用力点了点头:“他让我找到你,托我给你捎句话。”

“有这种事?”郭复的惊诧之情溢于言表,心里的怀疑也油然而生,“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李忠孚握紧了双拳:“本来俺不想答应他,他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死有余辜。”

郭复没吭声,只是把目光移向了黑黢黢的海面。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李忠孚的目光慢慢暗了下来:“不管他活着的时候干了啥,俺已经答应他了,就一定要帮他办。人要是没了‘信’字,就不叫人了。”

郭复听毕,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冲李忠孚抱了抱拳:“难得你能这么想,我替野大哥谢谢你。”

李忠孚说:“那倒不用,俺只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郭复的目光忍不住发出赞许的神色。

李忠孚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野狸子让我告诉你:太平桥……然后他就伸出两个手指头。”

李忠孚学着当天野狸子的样子,伸出两只手指给郭复做示范。

郭复急切地问:“还有没有别的?”

李忠孚摇摇头:“他伤得实在太重,说完这些,就咽气了。”

郭复用力捶在甲板的栏杆上:“马长临,有朝一日我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野狸子让俺替他办的事,俺办了。”李忠孚叹了一口气,“俺先下去了。”

郭复似乎没听见,因为他正在思考着野狸子的话和那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里面没有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或者是极其重要的意义,野狸子又怎么会让李忠孚一定要转告自己?

他深信,一个人临死之前说的话,通常都非常重要。

李忠孚走了两步,蓦然回头说:“这上边风大,你也别待太久,当心着凉。”

郭复纹丝不动,好像还是没听到。

李忠孚转身离开。

“等等。”谁知他刚走了几步,却被郭复叫住了。

李忠孚停下脚步茫然转过身,就听郭复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吃晚饭了吗?”

李忠孚愣了一下说:“还没呢。”

郭复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朝他抛过去:“接着。”

李忠孚伸手接住,捏了捏竟然是软软的,拿到眼前借着甲板上的灯光一看,竟是半个面包。

就在这时,郭复那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饭点儿已经过了,有这个吃,总比饿肚子强。”

“谢了。”李忠孚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大步走下甲板。他忽然觉得,郭复有时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太平桥……”郭复喃喃说了一句,也伸出二只手指,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大当家,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郭复的眼睛倏地亮了,他用手一拍船的栏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懂了……”说完,冲着漆黑的海面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