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了并不算久的一段时间之后,第二擂便在台上开了局,又是两名上上等级,一个是印纹术士,一个是武体术士,也都是造诣精深的老练人物,据说两个人之间平素里就不怎么对付,可他们打的却是活局,也不知是出于他们提前的交涉,或又是他们对彼此的绝对信任,两人都在各自的手心里写了个“活”字。
狗场大比第一天里的活局并不多见,关乎生死存亡的选择任谁都会谨慎对待,也没人会在这种关头傻乎乎的去相信对手的人品。
看台下响起了一片嘘声,有人高声叫骂着那两个上上等级贪生怕死不是男人,每一个狗场人都会在这几天里进行生死对擂,不论是源于恐惧还是热血,谁都不会考虑更远的事情,所以即便是上上等级的人,他们在今天也敢肆无忌惮的破口叫骂。
锣声响起,擂台上的双方在一片鼎沸的嘈杂谩骂声中开始了对擂。两人从一开始便攻势凌厉杀招频出,似乎谁都没有留手,锣声的余韵还未完全平息,他们却早已打得不可开交,仿佛刚刚宣布的活局只是所有人的错觉,他们在拼命,在施展最为强悍的手段击杀彼此,这一场对决看上去简直比死斗还要激烈数倍。
场下的喧嚣声渐渐变小,直至完全隐没,随后便有人开始高声喝彩,擂台上刀光剑影星火四溅,看台上呼呼喝喝沸反盈天,整座演武场都开始变得喧闹与狂热了起来。
有人慢慢发现了这局对擂当中的奥妙,若是死斗,两个人之间打得未必会有这么好看,分生死,拼存亡,谁的心中都不会平静以待,势必会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的诛杀对手,一切考虑都以你死我活作为不二目标,许多的花哨技巧便再无机会施展出来。可台上那两人既然定了活局,事先绝对打过招呼也交过底了,那么彼此双方也就打消了不少顾虑,两个人终归不必分出生死,会在最后要命的关头停手罢斗,那么这局对擂也就顺势变成了一场二人之间艺业的切磋,各自最为得意的招式术法也就有了充裕的施展空间。
坐席间的南过盯着擂台上其中一人看了半天,始终觉得眼熟,可又想不起来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之前在余快出事的那场乱子里,南过也曾和几个上上等级打过交道,甚至还直接掐死了一个,可事后他还是区分不清那几人究竟谁是谁。
坐席之间的其他人全都刻意的远离着他,余快是马上就要死的,北门也是要被清算的,不论出于怎样的考虑,这种时候跟他表现得亲近都不是明智之举。
不久之后对擂分出了胜负,南过觉得眼熟的那个家伙,被对方一口丈许长的武体巨刀直接劈下了擂台。
开局之前的歌舞表演占用了一定的时间,所以才只是两局对擂结束之后,天色便到了晌午,一些贵人们纷纷先行离场之后,监犯刑徒这边的人也开始走出演武场,各自找地方去吃午饭。
南过吃着所余不多的腌渍花生米,瞄了一眼几位门主那边,却发现余快还在睡觉。南过的余粮就剩下一个隔夜馒头了,想吃又有些舍不得,不吃肚子又饿得慌,也不知大鹫现在消气了没有,话说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毛了她,南过这时候也还是一头雾水。
等到周围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南过摸出馒头来,准备咬上一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又不是无家可归,倒了围墙的小院里虽然没人再为他做饭了,可粮食与蔬菜还有不少剩余,他大可以回去一个人煮粥吃。
南过敲了敲自己没用的脑壳,站起身来朝着演武场的出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上的隔夜馒头,相比之下,米粥吃得再多也不怎么扛饿,还得是馒头米饭这样的主食吃进肚子才更有分量,以往看着羊角髻煮饭烧菜样样都是信手拈来,现在他才明白那有多么不容易,即便手头有再多的食材,自己也做不出米粥之外的任何东西。
更悲哀的是,哪怕大鹫出品的黑暗料理,往日里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却也想吃都吃不到了,话说大鹫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身旁的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肘,他捧在掌心里的馒头就那样顺势脱手飞了出去,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南过有些惊异的看了看撞到自己的那个人,那是个高大魁伟的大漠武士,缠头白帽,麻衣长袍,腰间佩着一把赤金吞口的圆月弯刀,武士与南过擦身而过,看样子根本没留意到自己撞了人,因此也就没有做出任何致歉的举动来,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朝南过这边扫上一眼。
让南过感到惊异的地方,是自己那么轻而易举的被人打翻了手中的东西,他身上的力气很大,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举动都带着惊人的力道,按理说,他绝不该出现眼下这样的状况,即便对方也是个力气很大的人,自己的手臂也不该被撞起那么大的幅度。
要么那个大漠武士拥有着远远超乎常人的庞大力量,要么就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这两个猜测中,南过更加倾向于自身的原因,他好像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削弱了实力,自从登顶了卑塔,某种改变就在身体里悄然发生了。
发散的思绪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铁链声响搅扰,让他回过神来,大漠武士早已走得远了,南过也没心思去追究什么,弯下腰来去捡起地上的馒头,拿回去洗干净之后还是可以吃的,不过就在他即将抓到那个馒头的时候,一只脚却无端端的踩了上去,馒头的碎屑从几个脚趾缝中挤出来,就像糟朽的棉絮。
南过愣怔的看着那只脚,一时间居然对眼前的画面难以形成概念,踩在馒头上的是一只女人的赤脚,不但冻得发青,而且脚背上还沾着泥垢,这只脚的足踝处锁着镣铐,两尺长的铁链拖在地上,那锁扣此时正在颤巍巍的抖动着,或许是因为这只脚的主人知道自己糟蹋了别人的食物,正在不知所措的发着抖,因为只看她的脚就能明白,她是个身份卑微的女奴,绝不敢开罪任何一个人。
南过看着被踩烂的隔夜馒头一阵心疼,但他还是抬起头来宽慰着说道:“没关系的,只是一个馒头而已!”
这时候南过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奴的脸,这样说或许并不确切,因为那女奴用黑色的纱巾遮蔽了头脸,浑身上下裸露出来的部分除了双手双脚,就只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那双眼睛让南过联想到了羊角髻,她们眸子的颜色是一样的,但羊角髻是浅褐色,不如这女奴那样深。
看着那双眼睛,以及那块黑纱所遮掩不住的高挺鼻梁,南过看懂了一些事情,女奴并没有因为踩烂了自己的馒头而战战兢兢不知所措,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蔑视的味道,当南过再次去看她那只颤巍巍抖动着的裸足时,才发现那也并不是因为害怕而在发抖,她是在用脚碾着地上的馒头,她要将那个馒头彻底碾碎成再也无法拾起的残渣。
南过再次迎上那双充满挑衅意味的深褐色眼睛,咬着后槽牙对她说道:“你丫找抽是吗?”
女奴扬起下巴,无所畏惧的看着他说道:“是个男人就杀了我!”
她所说的话是大漠语,南过与她两个人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可是这样的状况下,即使不用语言,他们也能清晰读懂彼此的想法。
南过怒火升腾,他将右手高高举起,准备一巴掌将这讨厌女人抽飞,以此祭奠他那死不瞑目的隔夜馒头。女奴却也不躲不闪,高傲的仰着下巴一动不动,很有点视死如归引颈就戮的壮烈感。
巴掌抽了下来,却并没有落在女奴的脸上,在距离她不到半个指头的空处停了下来,带起的掌风吹得她闭上了眼,也差点吹起了她遮着脸的纱布。
打女人毕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南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抽她的脸,那样会显得自己很没风度,而且看上去这个女奴也不在乎自己的脸上挨一巴掌,所以南过在最后关头停了手,在那女奴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就狠狠在她的脚背上踩了一脚,然后他就跑了,直到他跑出了演武场的出入口时,才听到那女奴在后面大声的哭喊起来,清脆嘹亮的哭喊声里,还夹杂着让中土人难以听懂的咒骂。
回到院墙倒塌的住所,南过煮了半锅粥,但也不知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煮好的米粥味道很苦,而且越吃越苦,南过怀疑是米出了问题,所以尝试着用一些枯黄的菜叶搞了个汤,这道汤一切都算不错,就是盐放多了,于是南过就添了些水,谁知这就让菜汤散了味道,喝起来也开始变得苦了。
喝了个水饱,也吃了最后几颗花生米,中饭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南过拍拍肚皮,传来一阵摇晃水囊般的声响。本想躺在床上打个盹,可屋子里那张床上似乎还残留着羊角髻的味道,这让南过的心里有些纠结,老实说,他整理不清自己对于羊角髻的感受,硬要说那是爱恋的话,南过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只是两个人相处久了,多多少少发展出了类似小学同桌之间的友谊,他也觉得羊角髻就应该和高雪棠那样的人在一起,但是他受不了旁人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以及那些刺耳难听的话。
羊角髻这个人的性情有点拧,如果她某一天突然留着眼泪拿起刀来砍自己,南过绝对不会感到意外,所以她被她的梦中情人带走,于南过而言也算是排除了一个潜在的隐患,和平分手总好过武装分手。
可这件事在不知内情或是故意装傻的人嘴里,会演变成另一个版本,他们会说,南过南一浩的媳妇被人抢走了,南过南一浩被人绿了,这样的话才最令他无法忍受。
左右无事可做,南过慢悠悠的返回了演武场中,还未等他在上午的位置落座,就看到不远外被他踩了一脚的那个女奴正在看着他,并且目光怨毒的对着她身边一个大漠武士嘀咕了些什么,而且还抬手朝南过这边指指点点。
南过在坐席的石台上吹了吹尘土后坐了下来,周围基本上没什么人,午时未过,狗场中的男人们大概都还在家中小憩,或者是与各自交情深厚的熟识商量出路。当南过再次向女奴那边张望的时候,发现那个身材魁伟的大漠武士正带着那女奴向他这边走过来,南过的那一脚或许真是踩得重了,女奴现在走路的样子都还有些跛。
“无耻的中土人,难道你那卑贱的父母不曾告诉过你,对待女性要保有风度吗?哪怕是我们沙海胡族里一个毫无地位的女奴,也绝轮不到任你欺凌。”
魁伟的大漠武士来到南过身边,将南过遮蔽在了他那健壮体魄之下的阴影里,武士说的是不算地道的大厉官话,但抑扬顿挫之间颇具声势。
女奴也走上前来,指着南过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大漠武士,希望他能帮自己翻译一下。
武士冷冷一笑,对着南过颐指气使的说道:“你如果愿意跪下来,亲吻她的双脚,她可以考虑原谅你那不知廉耻的冒犯。杂种,这是她的话,但我可不准备就这样简单的放过你,你必须做得更多才能令我满意!”
南过将武士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咂咂嘴评价着说:“刀不错,可惜脑子差了点,跟个傻叉似的!”
武士不怒反笑,他抚弄着脸上卷翘的褐色胡须对南过说道:“我真羡慕你的冒失,无知的人,总会像个勇士一样无所畏惧。”
话音刚落,从他四周的地面上便卷积起了四股狭长的旋风,风中夹带起片片黄沙,在武士的面前一字排开,叮铃铃的悦耳响声传来,赤金吞口的圆月弯刀已经出鞘,刀身雪亮,然而刀刃却未经任何打磨,丝毫也不锋利,看上去连豆腐都未必能切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