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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越神宗

2019-04-29发布 4099字

望着坤宁宫的五脊殿顶,雪娇从未觉得自己今生如此舒畅过。让自己恨了一辈子的皇帝死了。遗诏中,那个被指定为太后的小展如今也被活活折磨死在六扇门的大牢里。后宫里所有能和自己争位置的女人从此也都不敢再行放肆。

内阁首辅陈继善趁皇帝病重,竟然联合废太子、内大臣和拱卫京师的近卫师团的统领暗中谋害皇帝,伪造圣旨,图谋指定废太子继位。幸有忠于皇帝的东平王、长安侯早已得到消息,护佑武亲王带兵入宫,一举粉碎了这天大的阴谋,从而拥护武王继统,至此四海归心,天下大治……

想着于铁编造的故事,雪娇径自翘了翘嘴角。无论群臣信与不信,反正在自己和家煌的淫威下,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暖阁里,群臣偷瞧着书案后端坐的“新君”,全都暗自皱了皱眉头。

那案后之人,面无表情,干瘦的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龙袍,脸色苍白,神态阴鹜,眼中不断闪烁着凄厉的邪光。

谁都知道,皇帝生前并不喜欢这个儿子。九五大位似乎从未与这个能征善战的亲王有过丝毫的因缘。

那他的继位,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阴谋和无可阻挡的血雨腥风。

陈继善——皇帝的岳丈,赵宫赞——皇帝的表弟,汪东升——皇帝的妻舅,再加上嫡长太子,这些人才是理所当然的储君和顾命大臣。若说他们谋害皇帝,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其中,一定大有蹊跷。

想着可能呼之欲来的动荡,群臣不由人人自危。谁来登基是皇家的事,两姓旁人左右不了,如何保住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才是值得关心的根本。

暖阁中这漫长的沉默在一群女人的到来后悄然打破。起身让出书案和座椅,家煌对雪娇毕恭毕敬。

“母后!”

儿子的称呼让雪娇倍感惬意。悠然走到书案后坐好,她示意群臣免礼平身。

“今日把大伙儿叫来,有许多事要议一议。”

虽然皇太后的声音很轻,但在座的群臣不免人人自危。暖阁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皇上去了,他的后事如何料理,你们可要拿个主意。”

轻轻咳嗽一声,黄子辕起身奏道:“回太后,个中具体奠仪由礼部会同有司衙门妥善处理,只是这庙号和谥号还需从长计议。”

“那好啊!咱们现在就议一议这件事!周大人,你怎么看?”目光落在周博的身上,雪娇知道这位左都御史是这暖阁里最有学问的人。

为大行皇帝追拟庙号和谥号历来都是新君登基前所面对的大事。想到能为此事出谋划策,周博倏然倍感荣耀。

“呃……”起身捋了捋胸前的须髯,周博举手投足俨然当年的周正儒一般,“回娘娘,微臣方才略加思索,觉得皇上的庙号可以谥为‘世祖’。”

周博话音方落,黄子辕不禁微皱眉头。

“世祖?有何依凭?”

“回娘娘,庙制言,祖有功而宗有德!圣上生前平藩镇,灭苗部,拓疆千里,拯救万民,实乃开创之功,依照谥法当为世祖!”

周博的言之凿凿教雪娇颇不受用。虽然她不懂谥法,但却也知道这“祖”“宗”二字的微妙。一个叫自己守了一辈子活寡的男人,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心甘情愿地教他百年之后还能在太庙中木秀于林。

洞察出姐姐眉间的惆怅,子辕忙不失时机道:“周大人之言臣弟以为不妥。我大越自从立国以来,只有开国之君武皇帝可以谥为祖,其后世之君无论有何文韬武略,后人皆不敢追谥一个‘祖’字,皇上虽然开疆,但也曾被苗人屈辱,签订城下之盟,以臣弟来看,‘世祖’二字还需商榷!”

对着弟弟点点头,雪娇万分赞赏子辕的言论。这些年自己的凄苦,弟弟最知。在这紧要的关头,能暗自道出自己心中苦水的人,怕是也只有他了。

偷瞧面前姐弟二人正在暗对眼色,周博顿然明白了其中的玄机。龙书案后的母子是皇帝最不在乎的,如今他们即将登基封后,自然要把心中多年的怨恨倾泻在皇帝的棺木之中。

看来世祖这庙号即使再妥当,也不会被那三个人准许的。

“周爱卿熟读经史,还是要再拟一个为好。”

见龙椅上的“新君”发话,周博忙道:“呃……皇上在世时励精图治,除旧布新,与故宋的神宗皇帝不差分毫,故微臣觉得谥为神宗也是妥当的。”

听这庙号里已没了“祖”字,不懂“民无能名”和“不名一善”含义的雪娇颇为满意。

“妥当就好!至于这谥号嘛,你们还要再细细斟酌,择日具奏!”

群臣躬身领旨,又听龙书案后厉声问道:“逆贼陈继善和玉秀宫的那位如何发落?”

“陈氏一族已尽皆缉拿在案!经法部核查,陈继善犯有刺王杀驾、假传圣旨、谋立废君、贪污纳垢、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等二十五项大罪,已被下了大狱,其长女娥眉、次女思如及女婿梁安富亦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家产已尽被抄没,只是那霍华德是洋人,法部未敢擅专,只待圣意裁决!”回奏完毕,法部尚书王文通瞟了于铁一眼。

于铁心领神会,忙跟着道:“玉秀宫主位也认罪伏法,可她自知不免,已自尽于狱中!”

“那太子和太原王呢?”

明白龙书案后新君那斩尽杀绝的煞气,群臣全都不言不语。陈继善不过是个权臣,是死是活,尚无大碍。可太子和太原王都是皇帝至亲,杀刮存留都是帝王家事,身为做臣子的又怎敢多言?

众人的无语教雪娇微微皱了皱眉头。新君尚未登基,如果杀伐太重,势必不利于刁买人心,事缓则圆,反正废太子已然毫无用处了,幽禁致死也未尝不可。

至于那个赵宫赞,虽说是之前皇帝的马前卒,可毕竟心性浪荡,焉能不知保命要紧的道理?倘若宽宥这二人,一来新君皇位不致有失,二来也能彰显新君恩德。

“嗨!都是一家人,何必非要问个是非呢?”故作淡然一笑,雪娇惺惺道,“太子一直安分守己,若不是受了汪东升和陈继善的挑唆,又怎能如此糊涂?依哀家看,太子也是皇上的骨肉,还是安安稳稳地待在东宫里好!倒是那汪东升,把持京城防务多年,定然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不如和那陈继善一样,问个大罪,揪出余党,还江山一个清平盛世!”

虽然听出雪娇话中带笑,但群臣无不暗自惊叹,思忖汪东升此番在数难逃,下场比陈继善怕是还要悲惨。

“哎呀,不说这些让人心烦的事了。”忽地换了一副面孔,雪娇豁然欣喜,“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武王殿下是皇上和哀家的骨肉,这登基大典还是要烦劳你们诸位大人多费心思了!只要诸位扶保我儿继承大统,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想着国势已如此倾頽竟还要铺张奢靡,几位忧国忧民的朝臣不由偷偷叹了口气。

于今的天下已落入这对母子之手,想来必是危如累卵,时日无多。

旭日西垂。

暖阁里的朝会在群臣各怀心腹事中飘然散去。乘坐车马回到东平王府,黄子辕竟然不见兄长的身影,打发人各院各房找了个遍,直至掌灯十分还是一无所获。

又几番派出小厮搜遍满城大街小巷,大半宿的功夫,依然还是不见踪迹。

此番一举击败陈继善一党,确保家煌登基坐殿,兄长可谓居功至伟。待新君继位,朝廷赏还东镇基业自不用说,黄家的后世子孙也皆可因此封妻荫子,安享荣华。

可偏偏这个时候,兄长竟不见了踪影。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猜不透的缘由吗?

带着深深的狐疑与不安,黄子辕辗转睡去。次日天明,群臣要在搭建完毕的灵堂前吊唁先帝。子辕不敢怠慢,早早起身进宫。此时内大臣早已换作昔日长春宫的总管赵敬忠。

见到此刻大越名副其实的国舅爷,赵敬忠赶忙将黄子辕迎进寿皇殿。

这寿皇殿本是大越历代晏驾的帝王停灵之所,向来阴气浓重,加之又赶上皇帝刚刚驾崩,灵堂新置,故愈发显得冷森。然而,置于棺木之前的子辕却觉心中百般受用。

那个一心打压黄家偏袒陈继善一族的昏君终于死了。从此自己便可仰仗新君而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比起当年的陈继善有过之而无不及。

强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子辕一脸肃然地教赵敬忠退下。毕竟,臣子的本分还是应该尽到的。

让两旁的太监伺候着换上了素白的孝服,他在中元棺前行了大礼,假情假意地哭了几声便起身对一个太监道:“昨夜都还好吗?”

那太监忙回道:“回王爷,奴才们搭灵堂的时候还好,就是之后……”

“怎么了?”见那太监吞吞吐吐,子辕忙追问。

“就是之后好像有点……闹鬼……”

“闹鬼?”

黄子辕最怕的就是这灵堂不安稳。好不容易自己的阴谋终以得逞,这个时候再出来个“皇帝显圣”、“阴魂不散”之类的怪事,弄不好就会坏了家煌登基的美梦。

“闹什么鬼?”

看着黄子辕阴沉的脸,那太监战战兢兢回忆起了昨夜的一幕:“奴才们搭完灵堂,便去退出大殿。有的跑去给赵总管回话,有的自己找个犄角旮旯打盹,想着天一亮各位王公大臣们进来吊唁好有个精神头伺候着。可就在要睡没睡的当口,一个老宫娥却无意中瞧见这殿中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人影就站在王爷现在的位置,直愣愣地望着皇上的棺椁,似乎一动不动。那老宫娥胆子也有些大,竟然悄悄地走上前去,可就在离那人影十步远的地方,却见那人影竟然扭头和她对视起来。”

“对视?那人影长什么样?”

“回王爷,那老宫娥虽然胆子大些,但毕竟是个女人。她看了个大概,只瞧出那人影身材魁梧,满面刀痕,便惨叫一声,昏死过去。那人影也随即消失不见。”

摆手斥退那太监,子辕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想来兄长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大越和东镇的恩怨纠葛实在难以理清,如今皇帝殡天,兄长无论如何也要来在棺前,或是声讨、或是谩骂、亦或是像自己这般暗喜,在心底对着这位亦敌亦友的帝王宣布大越和东镇的纷争终以黄家的完胜而告终,反正总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缘罢了。

当初自己父兄马革裹尸,皇帝还要假惺惺地祭奠一场,如今皇帝崩殂,兄长却也在他灵前吐露真情。但不管怎样,两人今昔,都是天人永隔。

料想兄长大事已了,不会再现行露面,子辕也便不费心机再去寻找,只一门心思筹划家煌的登基大典。

在礼部敲定的吉日里,家煌终在皇极殿正了大位。望着丹墀下俯身跪倒的群臣,他心底忽然升腾起巨大的怨恨。多少年来,就是下面的这些人,在先皇在世时不是对自己阳奉阴违,便是面从腹诽。如今自己终于登上帝位,对这些摇摆之徒定要从长计较。

倏然间,他又感到一种莫大的委屈。这委屈不单单是来自先皇,更有大越的列祖列宗,仿佛都在从前蔑视自己。

一时间,母后年轻时在后宫里的地位,自己儿时在皇子中的处境,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难道这一切都只因为母后貌丑不得宠,自己不喜读书而造成的吗?

兀自摸了摸那年头上被先帝用砚台砸出的伤疤,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和母后这么多年的委屈讨回公道。

借着清理陈继善和汪东升余党的机会,家煌在登基后不久便大开杀戒。加之更有蝇营狗苟之辈借机排除异己,致使杀戮愈发惨烈。

原本革命之势风起云涌,朝中又出大乱,六百余年的古都汴临至此沉沦在血雨腥风之中。

先前乾光一朝重用过的朝臣,除了周正儒和周博一族,无一例外地全都上了杀戮名单。侥幸有几个未来得及处死的,也不过是判了“斩监侯”而已,横竖躲不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