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夕阳落下,寒风裹挟着血腥袭便京城。金府里,金道荣夫妇虽是老迈年高,却一如多年前一般,战战兢兢地趴在府中高楼的窗户上,悚惧地望着外面情形。
先帝最为重用的,无外乎是陈、汪两家,再者便是戍边多年的袁辰星。如今这三家几乎被屠戮殆尽,剩下的便是金家首当其冲了。
先不说金家独女与先帝理不清的情缘,单是这金家外孙女被指给荣亲王为正妃,便足以给了宵小之辈构陷的口实。想来,自己跌宕一生,临了还是难逃灭门的下场。
心中正怅然间,金道荣忽见府中的管家急匆匆来在身前。
“老爷!您看这是谁?”
揉了揉昏花的双眼,金道荣放眼望去,但见管家身后,一粉衣女子蓦然而现。
“子夏!”
话方出口,金道荣已是泪流满面。
此时,沈氏也走上前来,打量一番眼前梨花带雨的人儿,不由痛心失声:“孩子!真的是你!”
祖孙三人散而复聚,抱头痛哭。
半晌,金道荣拭了拭脸颊上的老泪,哽咽道:“孩子,这么些年你都去哪了?”
眼望着已是垂垂老矣的外公外婆,拼命止住悲声的子夏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午夜,在与家燃诀别之后,子夏失魂落魄,从此漫无目的流落各地,浪迹天涯,寄望以此排解心中愁苦。
这一天她正客居邯城,忽见大街之上衙役巡警四处张贴告示,上前一看才知先帝已然驾崩。又过几日,街路肃萧,到处都有巡警盘问路人。她在酒肆茶楼听人说起朝廷正在清肃陈、汪余党,才得知京城业已打乱。她放心不下外公外婆,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汴临。
听了子夏道出原委,金道荣不禁感慨万千。金家与大越皇室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竟然穿越万里,绵延两代。可不管怎样,子夏终于回来了。有生之年还能与之相见,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一想到如今纷乱的局面,骨肉相聚的喜庆便旋即一扫而光,看了看泪眼婆娑的子夏,金道荣无力地摇摇头:“孩子,你不该回来!眼下革命党兴风作浪,新皇登基又大开杀戒,前日太子已被赐死,远支皇亲也被杀了不少,就连几代先皇的陵墓也多有焚毁。先帝重用的朝臣几乎全都被打成逆党,前前后后诛连万人。我金家亦是榜上有名。你这时回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闻听京里已乱成这副模样,子夏动了动发干的朱唇,欲言又止。
沈氏知她心中所想,便低声道:“在你走后,荣王爷心灰意冷,出家为道,现在白锦观修行。虽暂时躲过一劫,但依着新皇的性子,早晚不免。你虽未过门,但毕竟被指给过荣王爷,万一荣王爷不保,又谁敢保你不受牵连?此地万不可久留,还是快做打算!”
听到家燃因为自己看破红尘,子夏疚愧不以。又抽泣了一番,她慌然道:“既如此,那咱们一起离开这里。”
一家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一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老爷!外面来了一伙捕快,说是要请老爷到六扇门里去说话!”
得知自己大祸临头,金道荣此刻只想着如何保住子夏。他稳了稳心神,对管家道:“你去厅堂,教他们稍安勿躁,老爷我这就跟他们走!”
管家得令,忙去应付。
金道荣看了看夫人,又转头对子夏道:“我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虽说如此,可此时我还是大越朝的邮传部左侍郎。天黑之后城门就关了,只有邮传部有一趟送往西镇公文的马车可以出城。那马车一会就要停在我府门后。你带着我用过印的公文上那辆车。从此远走他乡,再别回来!”
“外公!我不能自己走!要走咱们一块走!”看着外公外婆,子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落下来。
“唉!傻孩子!外公我已被六扇门找上了,哪还有机会逃命?你外婆年纪也大了,又怎能受得了这颠沛流离呢?反正横竖一死,若你能出去,保住我金家一支血脉,我死也瞑目!快走快走!”
尽管万分不舍,可子夏听着外公的话言之有理,又别无他法,只能目送金道荣走出门去。
掌灯时分,一辆马车果然停在金府后门外。子夏带着金道荣的公文,在一个小厮的陪护下仓皇登车而走。待这马车出了西门,夜幕又深了一层。
子夏撩开车帘,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京城,但见不知何处已是火光冲天,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枪弹爆破、战马嘶鸣的声音。
想到外公外婆阖府上下难逃一死,家燃也是生死未卜,她掩口而泣。虽然极力抑制,可那哭声还是刺破层层夜幕,和着城中若有似无的悲鸣萦绕在古道上空。
……
许多年后,一位年过半百的女人漂洋过海地回到了汴临这座历尽沧桑的城市。
她虽然一身洋人打扮,但在熙攘的人群中却并不炸眼。因为此刻的这个国度,早已没有了帝王将相。这里的人们已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建设着美丽的家园。
世界的东西跋山涉水来到这里,这里的东西又远涉重洋走向世界。这里和世界早已融为一体。世界就是这里,这里即为世界。
这女人穿梭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却怎么也找不出当初自己心中的半分回忆。无奈,她只好问了几个路人才艰辛地来到了越阳门前。
昔日雄伟壮观的大越皇宫已在战乱中付之一炬,只留得这断壁残垣的越阳门城楼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不甘似的向路过这里的人们哭诉过往的一切。
怅然地呆在越阳门前,她的心也仿佛被城楼映出的阴影牢牢遮住,透不出一丝光景。曾几何时,这宫门之后有着多少才子佳人?又发生过多少可悲可叹的故事?难道一切都随着时光的飘逝而烟消云散了么?
恍惚离开越阳门,她好似丢了魂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走,可当一座清新淡雅的园子映入眼帘时,她那颗一潭死水的心又悄然活了过来。
夏宫!
不管外面如何战火纷飞,沧海桑田,这里都是一如既往的安然恬静,仿佛世外桃源,不受尘世间一切的玷染。
跟着稀稀拉拉的游人走进夏宫,这女人轻车熟路来往于各处。这儿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如自己离开时的模样。偌大京城,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熟悉的故里。
“喵!”
随着一声轻柔的叫声,这女人敛住思绪,忙侧目望去,只见一只猫顺着走廊的墙根蹿了出去。那猫长了一身黑得发亮的毛,只有腹部和四只爪子洁白如雪。
乌云盖雪!
它还活着!
女人的心又被轻轻撩拨了一下。她快步跟着黑猫来到一间屋子里,旋即被屋中的景象深深羁绊。
在这儿,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陪着一位亦主亦友的姐妹起居于这深闺之所,度过了最好的年华……
一阵清风拂过,微微吹开窗棂。
伴着眼中噙着的泪花,她倏然闻到屋外飘来的芳香。款步来到窗前,她只见楼下的花园中,一朵朵梅花傲然绽放。
那些梅花正如那位姐妹,虽然饱经风霜,可依然坚韧,哪怕香消玉殒,也终留芬芳,飘溢人间。
蓦地,女人想起一首诗来。起初,自己并未背得下,可那位姐妹每日都要把那诗对自己诵读几遍,天长日久,自己也是烂熟于心。
望着眼前梅花朵朵,女人轻启朱唇,脑海中回忆着往日快乐的时光,低声吟诵道:
浩瀚晴雪压枝头,
剪雪裁冰寂寞开。
万物阙阙寻无影,
但闻幽幽暗香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