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煞人刺骨。京城的街路被冰雪覆盖,远远望去宛如银铸一般,晶莹透亮。
昏暗的英华宫里,中元半靠在床榻之上,双眼无力地望着屋中矗立着的几个暖炉,心中怎么也感受不到半分的暖意。
自入冬以来,无论是太医院还是请来的洋医,均对大越皇帝的症状束手无策。接连几日,御前内臣都没有接到太医院的药方。掐指算着自己已有五天昏迷不醒且未进汤药,中元心知自己的大限即将来临。
蓦地,他万分思念曦月。倘若能在临终前再见他一面,自己也算了无牵挂了。
正欲轻声唤人传旨,他倏然听到窗外隐约有炮声响起。眨了眨眼,他猛然想起这似有若无的炮声自己仿佛在这几日的梦里也听到过。
难道这不是梦境?堂堂天子脚下真有人点燃大炮吗?
还未来得及细想,他便见赵宫赞走了进来。
“皇兄!”
微微挥了挥手示意他赵宫赞起身,他低声问道:“外面的炮声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炮声?”
还未等赵宫赞掩饰,那炮声又响了起来,并且愈发地清晰了。
“这回说吧!”
见在皇兄面前搪塞不过,赵宫赞只好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外面的乱党闹得不像样子……”
“乱党?那些学子么?”想起那些还涉世未深的孩子被炮弹血炸得肉横飞的场景,中元心中一阵酸痛,“怎么用起炮来?谁下的令?老大人么?”
“呃……也不是……”见皇兄如此虚弱,赵宫赞实不敢向他吐露实情。
看着赵宫赞这支吾的样子,中元便知道有事瞒着他。用力提高了微弱的声音,他怒道:“外面到底怎么了?”
皇兄的龙颜大怒吓得赵宫赞不敢再饶舌。苦叹一声,他哭丧个脸道:“皇兄,这外面的炮声是皇家水师在汴水示威!”
什么?
愣了许久,中元不敢相信赵宫赞所言。好端端的,皇家水师不在津门军港待着,顺着海河跑到汴水做什么?
“示威?示什么威?”
盯着皇的兄病容,赵宫赞万分不愿道出实情,但眼下危如累卵的局面,却教他如何也隐瞒不下去了。
“付明铎昨日给内阁呈上了皇家水师所有将领联名上奏的请愿书,要朝廷即刻下旨绞杀各地暴动的乱党,逾期没有答复,他便率领皇家水师大开杀戒!兹事体大,内阁不敢怠慢,老大人前后派去几波交涉的人,可都已被付明铎扣留!”
大越新政最为显著的成果无外乎是新学与皇家水师。如今新学的学子在外作乱,已成革命之势,皇家水师逼宫的举动也形同谋反!自己此生力主实施的新政在不知不觉中已是一败涂地!
——皇上!科举一废,人心尽失,天下必定大乱!假以时日,人心不古,男盗女娼,再想收拾人心必难过登天,到那时岂不悔之晚矣?
耳边忽然想起周正儒的话,中元懊悔万分。彼时自己一味图强,竟将周师傅的话置于耳边。如今桩桩件件,都被周师傅言中,他日九泉之下,自己还有何面目去见老恩师呢?
皇家水师一反,还未组建完毕其余各镇新军的大越再无人马能压制得了。想来自己这辈子左支右绌,终究还是未能挽救社稷危亡。
巨大的绝望瞬间裹挟着中元的灵魂,教他心如死灰。倏感自己大限将至,他有心召集群臣,却又恐命等不及,便只好抬手让赵宫赞来至近前,声音微弱道:“快去东宫请太子过来,连同玉秀宫展妃娘娘并老大人和汪东升!快去!”
心知皇兄就要托孤,赵宫赞岂敢怠慢?轻轻抱住中元教他躺好,他转身欲走,不想竟被一只无力的手拉住。
“皇兄,还有何旨意?”
“去崇谟阁发报,让长公主也赶快回来!”
见皇兄提起曦月,赵宫赞身子猛然一抖。他明白,此时此刻万不可教皇兄知道长公主遇害的消息。微怔片刻,他咬着牙接旨,一转身退了出去。
外面若隐若现的炮声忽然骤停。英华宫也顿然安静下来。双眼无力地望向窗外,中元只觉心口陡然剧闷,恍惚中又见天地随之跟着混沌起来……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张中元前来请罪!”
幻境中的太庙里,大越二十四代先帝的灵位瞬间化成了一座座真身。
望着灵台下那个身心憔悴的人,他们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扼腕叹息,有的嗤之以鼻。
太祖武皇帝本已抬起了巴掌,可目光落在下面那与年纪很不相配的满头华发上,却又心存不忍,生生地把手落了下去。
“父皇!儿臣不孝!未能中兴大越!”抬眼看着同是怅然若失的延兴帝的真身,中元只觉无颜以对。
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延兴帝泪湿衣襟。少时,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叹息。
忽一阵狂风大作,太庙里的二十四代故帝真身顿然化作虚无。伴随着突起的飞沙走石,幻境里的万物渐渐土崩瓦解,归于尘土……
“父皇……父皇……您醒了?”
凄然从崩塌的幻境中离身,中元只见家灿跪在自己身前,眼泪盈盈地守着。
“什么时辰了……”虚弱无力地问了一句,中元的面色如纸灰一般。
“父皇……您都昏迷三日了……太医院的人和洋医进进出出好几趟…….终于把您给救醒了……”
听着家灿低声的啜泣,中元心知自己大限已到,此时的清醒不过是须臾间的回光返照罢了。
“天冷,别跪着了,地上凉。”
“父皇……”抹了一把眼泪,家灿跪爬起来,“他们都在外面呢……”
抬手摸了摸儿子湿润的脸颊,中元只感心中万般愧疚和后悔。尽管家灿还远未及而立之年,可那鼻洼眼角已隐约可见了些许的皱纹,想来那是多年的幽禁所致。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不要记恨父皇……你那个眉心,这些年跟你吃了不少的苦……虽然做了个有实无名的太子妃,可毕竟不体面……过些日子,你就直接册封她为皇后吧……”
“儿臣没有……都是儿臣一时糊涂……让父皇伤心……儿臣叩谢父皇的恩典……”想起过往的荒唐,家灿倏觉无地自容,只能兀自埋头痛哭。
“去,都传进来吧……”
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家灿起身来到门外,将候旨的众人宣了进来。
未几,小展、赵宫赞、陈继善和汪东升等人一齐来到寝宫。
看着顿减的圣容,几人心如刀绞,刚行毕大礼,便见龙榻之上那只虚弱的手向陈继善招了招。
“皇上!”往前跪爬了几步,陈继善不禁老泪纵横。
此刻皇帝充满病魇的龙体里,有大半是为因自己为官多年不加检点所致。倘或自己清心寡欲,克己奉公,尽心辅佐皇帝,此时又怎会是这般不堪的局面?
“老大人……你这些年辅弼朕旁,虽多有弊策,但还是个忠心不二的……”
“皇上!”伏地恸不能言,陈继善心中顿觉万分惭愧。
“今生能与你陈家人结缘,是朕之大幸……”蓦然想起初见晓遥时的模样,中元的病容里竟然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今日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朕心中有几句话要嘱咐于你……”
听皇帝就要颁下遗诏,陈继善忙止住泪眼,正冠恭领。
“朕此生育有六子,然死走夭亡,各有天命……”凄惨的目光又落在家灿身上,中元回忆起往昔种种,不由泪眼婆娑,“于今只剩太子一人侍在身旁,日后你要好生辅佐……”
言罢,他又点手教家灿来在陈继善身边:“灿儿,今后你要和老大人和衷共济。”
“儿臣遵旨!”见父皇终将江山社稷托付在自己身上,家灿心中一片悲凉。
“从今往后,你们要亲如一家……灿儿……你叫老大人一声公哒吧……”
话音未落,陈继善便惊得身子一抖。面前的太子即将成为大越新一代的皇帝,如若这一声真的叫出口,那自己岂不真成了皇帝身旁辈分最高的顾命大臣。
“公哒!”
可随着家灿一声轻唤,陈继善倏感自己肩头沉甸甸的,内心也旋即有了誓死报君恩的念头。
“殿下!”忙给家灿磕个头,他诚惶诚恐道。
“城外的付明铎不停号令,已成大越心腹大患!卿无论如何都要剿灭他!否则朕在九泉也死不瞑目!”
想必这便是皇帝对自己下得最后一道旨意了。那付明铎原本就是自己贪污纳贿而定下的人选,如今搬石砸脚,作茧自缚,即便没有圣旨,自己也要将他碎尸万段,方解心头只恨!
“老臣领旨!皇上放心!老臣誓保大越江山万年!”想到这怕是皇帝和自己说得最后一句话,陈继善又是悲从中来。
微微颔首,中元脑海中又拂过雪娇的身影。蓦地神情痛苦,他忽地想起些什么,忙将小展唤至近前。
“你当年跟随小娱陪嫁到王府,这么多年一直对灿儿视如己出……与他母后别无二致,多少年了,朕的中宫一直空缺,从此刻起,你就是大越的皇后,将来的太后了……后宫之内无论皇贵妃还是普通的妃嫔,俱受你节制……万望你一如既往,爱护灿儿……”
领受着这万斤的重托,小展赶紧叩头谢恩。
忽又想到见不着曦月最后一面,他不免心急万分:“这些孩子里,朕最疼的就是曦月,怎么到了这般时辰,她还不来见我?”
闻听龙塌上的叹息,早已知情的众人无不唏嘘。
“从今往后,汪东升任陆军大臣,接管天下防务,赵宫赞仍为内大臣,掌握宫禁及宫中大小事宜!快去宣旨吧!”悲痛地落了两行眼泪,他见赵宫赞已然拟好了圣旨并替自己用了玉玺,便急忙催促道。
几人又跪地叩拜一番,捧着圣旨转身退了出去。
渐渐涣散的目光望着他们的背影,中元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带着此生的失落与疲倦,他脑袋一沉,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儿时的毅王府是那般的清晰。他从书房信步走来,手中捧着读到一半的《国语》,眼睛斜睨着翻墙而入一身血迹的中秋,又转眼瞧见小楠领着亭亭玉立的金小姐、侯盈和周小妹款步进府,不由淡然一笑。
出了府门,未走多远他便来在了一处高楼之前。望着檐下镌刻着云江阁这三个大字的牌子,他顿觉万分熟悉,仿佛什么时候来过这里,还未容细细回想,却又见楼下高台之上,一娇美丽人,青丝盘顶,金簪凤钗如皓月当空,荷绿绫巾围胸,桃红长裙摇摆,白绫广袖漂浮,身姿轻柔如天上白云,舞步漫放似芙蓉出水,更有粉面黛眉,明眸皓齿,红唇微启,眼泛秋波,莺歌燕语,醉人心魂。
夜舞倾城!
忽然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合上掌中的古书,他又转过一个街角,迎面看见来雨轩棋社下,一个算命的老头正对着自己发笑。
对着老头一笑,他迈步进了棋社,还未走出十步,便瞧见一位面如白玉的灵秀少年。那少年倏一抬头,稚嫩的面孔上一对如水的明眸上下不停地打量着他。
纵使万水千山,沧海桑田,这张初见时的面容我又怎能忘记?你心中应该知道,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江山社稷已不重要,我所期盼的只是你的陪伴,仅此而已!
就让此生在这里终结吧!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此后生生世世,我们再不分离!
心中默默闪过这些念头,他微微一笑,轻声问道:“遥遥,你是来接我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哦?”望着中元痴痴的模样,晓遥先是一惊,而后又掩口而笑,“你好聪明哦!”
深情凝视对面的淡雅嫣然,中元微微颔首,回首此生陪伴过自己的佳丽,又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一滴清泪兀自顺着那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