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海风劲,滔滔河水浑。
脚下的海滩落寞得凄凄惨惨,让四周的天低海阔尽情地依偎在海风遒劲之中。
坐在高高的山石上,中元远眺天边若隐若现的海岛,心中感慨万千。
许多年前,当那个心中的恶魔气势汹汹地占据那些岛屿时,自己也是坐在这里,暗自祈祷,心神不定。眼中的大海,仿佛也是惊涛拍岸,巨浪层叠,几时有着这般的恬静?
然而,自己又万分怀念那段时光。即便面前波涛汹涌,但身边却有一枝傲梅,暗香幽幽,让自己心旷神怡。
如今大海平静了,可那梅花却也一去不返。世间万物,大都无法两全。
海面上倏然而来的汽笛打破了中元的思绪。远望着越发清晰的公瑾号,他心中悄然拂过一丝喜悦。虽然茫茫的大海把这艘巨剑衬托得犹如遮天一叶,可那却是自己最杰出的成就,也是整个大越中兴的象征。倘或彼时没有它巨炮的轰鸣,又怎会有今日的太平呢?
“皇兄,风大了,咱们下去吧!”瞧着海风似有猛烈的势头,赵宫赞赶紧拿了件披风给中元披上。
自从曦月一家南下,快一年的光景,中元身上小病不断。若不是在宫里待得烦闷不堪,又给赵宫赞下了严旨,内务府才不会让皇帝如此轻易地微服津门呢。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中元也觉海中的腥咸愈发浓重。
此番微服津门,他实为探个究竟。南海州的咨议衙门已立多时,然苦于没有榜样,徐成一直未能草订出宪法纲本。虽有霍华德驰援相助,但草本始终难过众议。
洋人的地界到底与大越有何不同?米利坚远在万里,故毗邻京城的津门就变成了打探实情的最好去处。
之前听曦月说起过,十里洋场的人,无论华夷,皆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霍华德和思如也不止一次提起,仿佛只有置身在此,才能修出大法,强国富民。
为天下大计,中元只得和赵宫赞微服来到津门,一探究竟。
离了海滩,一行来到十里洋场外。瞧着人来人往已与京城大不相同,他们不由驻足观望。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男女老人服侍迥异,举止大方,好似刹那间便挣脱了礼教的束缚。每个人都是容光焕发。屋檐树下,到处可见那男女女卿卿我我,毫不遮掩,仿佛不知何时便回到了最初的率真。
此情此景让赵宫赞看得有滋有味,可一旁的中元却倍感忧心忡忡。男女大妨历来是最大的禁忌,如今在还是大越管辖的地方,他们竟然这般肆无忌惮,究竟成何体统?
大街之上又不是青楼妓馆,怎能如此伤风败俗?
这洋人的法子到底是好是坏?又能否全盘照搬地用在大越的土地上呢?
正踌躇间,他忽又听得耳边一阵大乱。
原来是大越官办银行在津门的分号被许多人围了起来。这些人一个个横眉立目,气急败坏地在分号门前高声喊叫。
“还钱!还钱!还钱!”
“去看看怎么回事?”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惊诧,中元忙打发赵宫赞前去查看。
不多时,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赵宫赞又好不容易地挤了出来。
“皇兄!”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赵宫赞才低声道,“这些人之前都把钱存进了这分号。如今到了还本返利的日子,可分号里却拿不出钱来。这些人觉得血汗钱被骗,这才聚在此处生事。”
兀自暗叹一声,中元微微摇摇头。这官办银行乃是新政的硕果之一,如今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你再去问问,看看到底哪儿出了岔子!”
可还未等赵宫赞移步,众人只见一队巡警急匆匆地跑来。见到这些示威的人群,巡警们二话不说抬手便用警棍将他们驱散。有几个跑得慢的,竟被巡警抓住痛打一番,押回大牢。
“皇兄,我看算了。”站在原地没动,赵宫赞哀叹道,“我大越的官办银行在天下三十六州皆有分号。如今津门出了这档子事儿,想来其他各处也好不了。不如咱们现在就回去,问问那些阁臣,再做决断。”
料想于今别无他法,中元只得中断微服津门的计划,回师京城。
八月的麦穗已有些熟了。乡野间一派丰收的景象。可中元却无意领略这甜美的意境。忧心忡忡地回到宫里,他忙传陈继善等人进宫议事。
“津门分号的事都知道了么?”见半晌无人应答,他又提高声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眉头略微一皱,陈继善见搪塞不过去,赶紧回奏道:“皇上,开年以来,朝廷用度颇多。皇家水师舰炮修缮,竟用去八十多万两。还有江都和建康设立的大学堂,也用了十来万两的银子,先前和洋人借的款,也该预备着还了,本息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至于其他各处,少说也得上万两。度支部实在没钱了,虽说南海州的金矿开采了些时日,但先期炼出的金子成色不好,故只好挪用了官办银行的钱……不过内阁也下过公文,明示百姓的存款只要愿意延期领取,朝廷愿意追加利息……可是不曾想还是闹了起来……”
斜睨了满面无奈的陈继善一眼,中元倍感他的无能:“可就算百姓不答应,你们也不能随便抓人啊!”
见陈继善无言以对,张宝忙道:“启奏圣上,近来因新法新政深入人心,大量海外革命学说渐进充斥。许多人受洋人及其走狗的蛊惑,开始明里暗里反对朝廷。只要是朝廷法度,无论利弊,皆有凶徒寻衅滋事。各地分号拿不出钱来,正好给了这些人机会。微臣怕有人别有用心,故此才下令缉拿……”
听了张宝的回奏,中元心里暗暗一惊。他不愿相信这个享国六百余年的王朝竟会倏然般人心不古。
“皇上,刑法二部近年多有官民蛊惑百姓革命起事的案卷。最大的一宗竟是嘉定县县令暗中联合洋人流氓弗雷德里克组织手枪队,几年来暗地发展我大越的洋教民五十多人,准备约期起事。不想东窗事发,被我建康总兵带兵剿灭。弗雷德里克当场被击毙,嘉定县令出逃海外,不知所终。”
闻听连朝廷命官都已公然谋反,中元真的想不通如今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单靠抓人也不行,还是要想法子弄钱。不然不仅官办银行失信天下,就连朝廷在百姓眼中也成了言而无信的小人。眼下新军筹建得如何?”
觉察出皇帝要从兵马上节省,陈继善不由暗自叫苦。新军是守卫大越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在这上面动心思。
“回皇上,先前袁大学士提请的编练计划业已完成一部分。今有一镇近卫师团已组建完毕,交由汪东升辖制操练,津门的一镇兵员已足,但装备器械还有缺口,至于其他六镇尚无着落,海捕营也仅仅只有两艘小木船在操演训练,基无出海捕盗的能力。”
听着已无从新军节流的可能,中元心中惆怅万千。打不了新军的主意,还能从何处省钱呢?官员的薪俸自从先帝登基后就接连削减,如今已不及真宗仁宗时的三成;这些年六扇门差人办差不利,也很难敲出多少贪官的油水;冒然加税,必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激起民变……
环视着面前的几位重臣,他忽感大越似乎又走向了一个绝路。看来,此时唯一能动的就只有皇家水师了。
屏退众臣,中元心中惶然。接连几顿茶饭,他都觉难以下咽。
“陪朕去越阳门转转吧!”不知何时起,他仿佛离不开赵宫赞了。好像这个表弟一时不在身旁,他便要抓心挠肝似的。
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两人登上越阳门城楼。可宫外的景色还未尽眼底时,他们便听见城下一阵骚乱。
“打倒皇帝!民主立宪!”
“推翻专制!建立共和!”
城楼下,面对倏然而来的示威人群,皇家护卫如临大敌。领头的校尉见这些示威者就要跨过金水桥,他赶忙命手下进入战斗戒备。
忽然,一队巡警冲到两队中间。站在金水桥的拱顶上,一名巡官模样的人高声道:“行了!喊几声得了!过了金水桥就是皇宫,再往前走里面的人该开枪了!”
面对巡官的好意,示威的人群并不买账,又喊了一阵口号后方才安静下来。
“谁要你多事?我们就是要让皇帝听见我们的呼声!他若敢下令开枪,正好教世人看看他虚伪的面目!”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人走到人群前对着巡官喊道,“如今的寰宇哪里还有皇帝!故国的中山先生已在多年前便带领民众推翻了专制王朝!我们也要在这里建立民主!”
“推翻帝制!建立共和!”
“宁肯玉碎,勿为瓦全!”
在他的带动下,人群又是一番慷慨激昂。
城楼上,赵宫赞望着傻愣愣的皇帝,心中翻江倒海。此刻他眼中皇帝的神情极为纷乱。意外、震惊、愤怒、悲伤、恐惧、不甘……一股脑般镌刻在那满头华发下的面颊上,让那原本就略显苍老的龙颜倍显彷徨。
“皇兄……皇兄……”
低低叫了几声,赵宫赞见中元纹丝不动,心中不免慌恐。正在这时,他又见张宝带着一个学究模样的官员登上城楼。
“圣上……”还未等张宝开口,那老学究便带着哭腔跪在地上,“微臣罪该万死!”
眨了眨眼,赵宫赞认出这学究乃是学部左侍郎,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当下心头便是一紧。
想来,城下示威的人群便是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了。
待老学究哭诉完,众人这才知晓原来这数百人的队伍里不光是京师大学堂的学子,还有女学的学生,甚至城中几处中学堂的学生也加入进来。
见皇兄仍是一言不发,赵宫赞便训斥道:“老糊涂!你是怎么弄的?学子们都造反了!”
那老学究已是慌不得已,只剩下磕头如捣蒜了。
“张宝!”望了望城下愈发激昂的人群,赵宫赞眼神决绝道,“倘若这些人再敢跨过金水桥一步,本王便下令开枪斩杀,一个不留!”
略一愣神,张宝随即明白了赵宫赞的用意。如今时局的微妙,的确应以少杀慎杀为宜。若说示威人群闯进皇宫便不得不杀,但在事态严重前将人群制止或驱散便是自己唯一能为皇帝分忧的了。
“微臣明白!”对着赵宫赞敬了个礼,张宝又不安地看了看面如死灰的中元,转身带着老学究走下城楼。
“推翻帝制!建立共和!”
“打倒皇帝!民主立宪!”
……
城下,已和军警对峙的人群又爆发出阵阵呼喊。
望着渐渐赶来的巡警和大批荷枪实弹的近卫军,赵宫赞心中总算有了些底气。不论怎样,这群发了昏的学生是不会冲进皇宫的了。可抬眼看到皇兄那惨白的脸,他刚刚放下的心又陡然悬了起来。
此刻,中元已是心如死水。多少年的不屈、抗争、忍忍、苟且……本指望换来的是励精图治,社稷中兴,可到头来,自己一手创立的新式学堂,里面的学子竟然第一个站出来高喊“打倒皇帝”,此情此景,怎能教人不心寒?
“皇兄,咱们回去吧!”
摆手示意赵宫赞退后,中元的泪水夺眶而出。曼云陀再可怕再强大,也不过只是一个活生生的敌人,拼劲全力,自己尚有击败他的机会,可眼前这些新式学子,他们的面目比曼云陀还要狰狞百倍,但却是大越未来的希望,杀剐存留,自己到底要如何应对?
目光忽一闪,他心中顿觉眼前的景象万分陌生。这还是大越的江山吗?城下群情激愤的人还是那些质朴的臣民吗?
难道周师傅多年前真的一语成谶?如今已是人心不古,想要收拾都难过登天?
城下忽然起了冲突。
学子中,不知谁开了黑枪,将一名近卫军击伤。近卫军随即拔枪怒射。人群中不少学生纷纷倒地。余下的要想逃跑,却被巡警追上用警棍猛打,缉拿押走。
耳畔哭爹喊娘的叫声使得眼前的混乱愈发地凄惨。绝望地望着即将被一大片阴云遮住的天空,中元忽觉心口发闷。随着一口心血的喷出,他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