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淅沥的小雨凄惨而落。
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未用晚膳的中元心中仍无半点主意。赵宫赞一去几个时辰,襄王府如今是何模样不得而知,也未见礼部来人回禀治丧事宜,想来也只有干等。其余尚且容易,只是如何回奏母后,心中尚无对策。自己大赦秋弟,母后自是欢喜,本指望着骨肉和睦,安享天伦,不想等来的却是丧子之痛。如此大起大落,乐极生悲,她老人家已年近古稀,能否承受的了?
可不说又不行。今日尚可瞒过,但日子一到,母后还未见秋弟踪影,自己岂不罪上加罪?
唉!冥冥之中,竟然又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正惆怅间,他忽听外面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旋即,守在门外的内侍将屋门推开。赵宫赞、黄子辕和周博三人在雨水的裹挟中匆忙而至。
暗忖中秋丧事筹备完毕,中元忙急问道:“襄王遗体今在何处?王府那边都预备下了么?”
“回皇兄,二哥灵柩已安放王府银安殿前,灵棚、灵台、一切供用执事等物俱已妥当……只是……只是……”
听出赵宫赞吞吞吐吐,中元抬眼细看,这才发现面前三人神色严峻,慌恐不安。料想不知何处节外生枝,他不免心头又是一紧。
“只是什么?你快说!”
“皇兄……襄王妃她……自缢殉节了……”
随着天边响起了一声惊雷,中元的身子猛然抖了几抖,心口犹如压上了千斤巨石。见皇兄愈发瘫软,赵宫赞忙上前将他扶到龙椅之上。
“皇兄……皇兄切要节哀啊!”
在龙椅上虚坐良久,中元好不容易才感到胸口能透出一丝气息。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抬手指着周博,中元脸上一团怒气。
身为去周府传旨的大臣,又是周小妹的堂兄,周博深知此事难逃干系。领受着龙颜震怒,他赶忙回奏道:“圣上,太原王和东平王驾到前,王府已然大乱。微臣不知襄王薨逝是真是伪,也不好决断,只能等候圣上的谕旨……等到襄王灵柩入府时,天色将晚,微臣不敢擅动,也只得差遣下人去周府报信……”
“这么大的事你只派几个下人去报信?你就不怕……”
见皇帝已然发怒,周博慌忙跪倒叩头:“微臣一时糊涂!还请圣上息怒啊!”
“皇上,依微臣来看,此事周大人并非难辞其咎。”眼见中元怒上天颜,黄子辕赶忙替周博开脱,“闻知襄王薨殁,身为王府正室,襄王妃殉节也在情理之中。王妃既已安了殉节的心,此事不过早晚……”
听子辕话中有理,中元稍稍压了压心中的怒气。若说为秋弟殉节,仅凭二人之间的恩情周小妹断不至此。想必,她早已对人情冷暖,造化弄人的世间心灰意冷。殉节,不过是她摒弃人世的一个美好托词罢了。这么多年她活得如何悲凉,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这一切,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
想起和周小妹的往昔种种和她这些年来的不幸,中元不由泪湿衣襟。
眼见大事临头,唯恐皇兄过于悲恸伤及龙体,赵宫赞忙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万望皇兄务必节哀,太后那里还需皇兄及时通禀,以免一错再错。”
一番话让中元稍止流泪,随即一缕忧愁又扑上心头。周小妹这一去已然在命妇中掀起轩然大波。此刻各王公大臣府上的夫人小姐哪个不知襄王妃已经殉节?想来此事再难瞒住。如今只有速速移驾福宁宫,将这丧情禀告母后。
但愿母后能捱过这丧子之痛。
在心中默默祈祷着,中元忽地想起黎阳夫人,便略带期盼地望着赵宫赞道:“赞弟,黎阳老夫人那里……”
微微一怔,赵宫赞也露出一脸苦相。虽然自己已将襄王薨殁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可她也不敢轻易在太后面前显露出什么,更可况此时襄王妃又殉了节,如此大的一个晴天霹雳,除了皇帝本人还有谁敢和太后言明呢?
微叹了口气,他颇为无奈地说道:“皇兄,如今一死两命,兹事体大,唯有皇兄亲自在太后面前禀明,方可……”
“好……那你代我去各宫传旨,让各宫主位齐集福宁宫。”想着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中元只得硬着头皮去见李太后。
宫里上上下下折腾大半夜,待中元来到福宁宫时已近天明。此刻,风雨似乎更猛烈了。随着皇帝跪在雨中,大越后宫的嫔妃们也都一齐跟在皇帝身后跪倒。各宫跟着主子前来伺候的宫女太监并着御前侍卫也随之倒身。一时间,近百人倏然跪在福宁宫前的雨水中,默然举哀。
寝宫里,李太后微微睁开朦胧的双眼。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外面的风雨交加让她心神不宁,安置以后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有些困意,可刚一合眼她便被一声巨大的惊雷震醒。又是一阵辗转反侧,她终在用了几勺宫女奉上的安神汤后昏昏睡去。
“外面的雨怎么又大了?”呢喃地问了一句,她半晌没听见有人回应。
帐外伺候的宫女呢?莫不是趁着自己药力发作时偷懒睡去了?
本就心烦的李太后有些恼怒。慢慢地坐起身,还未等开口她便见黎阳夫人轻轻掀起帐帘。
“太后……”
看着黎阳夫人慌乱神情,李太后心头一紧。自从午膳之后,她便觉得自己这个姐姐面色难看,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有心想问问,可周身的不自在却将这事岔了过去。
心里觉着也该到了天明的时辰,她忙问道:“姐姐,什么时候了?怎么起得这么早?”
“太后……皇上在外面呢……”
听着姐姐几近啜泣的声音,李太后又是一愣。这阴雨连天的,皇上怎么来了?
尽管还不知是何缘故,但她还是感到有大事发生。在宫女的服侍下,她稍作整理,起身来到屋外。
眼前的“景致”教李太后一阵头晕目眩。凄厉的冷雨中,不单皇帝,就连尚在的各宫主位加之服侍一旁的宫女太监全都一齐跪在雨水之中,低头无语,一动不动。偶有一丝凉风吹过,他们只是微微裹紧身上早已淋湿的衣服,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上,这是?”
抬头看了看母后,中元万般不愿开口,生怕甫一出声,天地都会随之塌陷似的。
儿子的沉默让李太后更加心中无底。脸色蓦然一沉,她厉声问道:“皇上!究竟怎么了?”
见事已至此,中元只得苦闭双眼,哽咽道:“母后,儿臣罪该万死!秋弟薨了!”
听了中元的话,李太后傻愣愣地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歪便瘫倒在地。
床榻上,李太后在众人一顿手忙脚乱的服侍之后终于安然躺在上面。早已准备多时的几个太医肃然请过脉,忙退到外间。
“怎么样?严重吗?”
看了看浑身湿淋淋的皇帝,一太医忙回禀道:“皇上,太后怹老人家急火攻心,温邪上受,亟需静养,微臣这就开出方子,按时服用,不日即可痊愈。”
“好!下去吧!”抬手示意几个太医退下,中元满面如释重负。
“皇上,太后叫您进去呢!”
转身见是黎阳老夫人出来传话,中元赶忙抖了抖衣袖上的残雨,悄然入内。
床上,李太后似乎万分疲惫,满是皱纹的脸上写尽了万种的哀愁。本想着借此大赦的机会,两兄弟间纵然不能合好如初,也会消磨仇恨。谁料天不假年,那饱经磨难的小儿子竟在大赦前离世。上天难道真的早就安排好的这一切?
玄武门之变!
那年求来的这句谶语看来已然成了大越宗室无论怎样都难以逃脱的魔咒。
“母后……”
听到儿子的轻唤,李太后让自己那迷茫的双眼略微回了回神。
“坐吧!”
轻轻坐在两个小宫女搬来的椅子上,中元只觉母后憔悴的面容又多了几分沧桑。
不管怎样,秋弟都是父皇和母后的骨肉,自己的一奶同胞。此番薨逝,连自己都悲伤不已,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怎能不痛断肝肠呢?
“后事都安排好了吗?”
“回母后的话,儿臣已派赵宫赞、黄子辕和周博三人前往襄王府全权治丧。赞弟署理皇室内务多年,深谙琐碎,再加上掌握典仪的子辕襄助,料想万无一失的。”
听中元安排得十分妥当,李太后愁容稍退。微微颔首,她又想到周小妹:“游游这孩子命苦。早知今日,先帝和哀家断不会把她许配给秋儿。如今秋儿走了,虽说她要守着,可你到底也要给她一个好归宿才是!”
“母后……”缓缓站起身,中元泪湿眼眶,似有千般不愿道,“小妹……小妹她已为秋弟殉节了……”
似乎被这意外的噩耗魇住,李太后一时愣愣地坐在床上。生怕母后又要大悲伤了玉体,中元忙紧凑两步搀着李太后半靠在枕头上。关切地望着母后煞白的脸,他恨不得再把外面的几个太医叫来“护驾”。
良久,李太后总算咳嗽了几声。想起周小妹这凄苦的一生,她心头犹似针扎油泼,万般难受。
当年那马尾垂腰的身影,一如昨日,怎么恍然间就香消玉殒了呢?
“母后,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儿臣罪该万死!请母后务必宽心,切莫过于悲恸啊!”虽然知道这几句话难以宽慰母后的心,可中元一时也别无他法。
抹了一把眼泪,李太后哽咽道:“没想到这苦命的孩子却是这般的有志气,想那许多苟延残喘的诰命都会自叹不如。哎!去了就去了吧!这么多年她不也是那样守活寡么?与其活着也是像哀家这样苦守,活受罪,倒不如这般一了百了的干净!”
回忆着自延兴帝驾崩后自己青灯古佛般的日子,李太后暗忖周小妹此一去也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心中顿觉似乎不像之前那般压抑。
“游游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就如同亲生女儿一般。虽然她只是藩王正室,但到底不同别个。一应奠仪若有越礼违制的,或有言官朝臣弹奏,你总要力排众议才好!”
“母后即便没有懿旨,儿臣也会这么做的!”想到此生对周小妹亏欠最多的便是自己,中元此时恨不能倾尽所有祭奠发送。
“好,你先下去吧!哀家有点累了……”无力地抬了抬手,李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失落地望着李太后片刻,中元起身离座,愣愣地向外走去,可旋即又被叫住。
“皇上……你快回来……”
听到母后召唤自己,中元忙又转身:“母后,还有何旨意?”
挣扎地坐起身,李太后眉头紧锁道:“皇上……哀家有句话要同你商量……”
听李太后的语气近乎哀求,中元心中倏然不忍。中秋病亡、小妹殉节,他已然感到自己罪大恶极,倘或母后因此再有闪失,那自己便是今古第一不孝之人。此刻母后但凡有旨,他无论如何都会遵循的。
“有什么事母后尽管吩咐吧!”
“不管秋儿之前做了什么错事,他都是先帝的孩子,和皇上是一奶同胞。如今这一去,襄亲王这一支怕是断了。哀家生养他一回,实不忍心,还望皇上念及手足之情,不计前嫌,给他过继个儿子才好啊!”抬眼偷瞧中元的神情,李太后生怕他不情愿,又恳求道,“就算皇上还嫉恨他,可游游那孩子又没什么错。不能让人家在咱们这儿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后都没留下。”
自从秋弟被囚,母后从未这般哀求过自己。即使心里如何惦念,她也从未言明,哪怕是自己举手之劳的恩赐,她都从未讨过。如今前人已逝,罪孽已还,面对母后可怜的期盼,自己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
想起自己和秋弟小妹的种种,中元潸然泪下。生怕又勾起母后的悲思,他忙敛住泪水:“儿臣谨遵母后懿旨,只是寻常宗室的孩子是不能继承襄王血脉的。”
“这么说皇上还是不肯原谅他?”望着中元已退到屋门的背影,李太后的心蓦地悬了起来。
“母后多心了!”倏然转过身,中元微微一笑,“儿臣要给秋弟过继一个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