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分外的低沉,孤寂寂的只有几点稀星闪烁映衬。人间结束了一日的喧嚣,万物归于宁静。
可此时的襄王府却热闹非凡。得知中秋不日将回归,王府上下立刻焕发了多年不见的活力。一群小厮不等管家下令便自发地将王府屋顶及各角落里的杂草一扫而光。另有一些家丁护院则把府里的一座跑马场收拾一新,以供主人回来重拾旧趣。门上的人还未将崭新的喜灯悬挂在檐下便见宫里的织造和太医院的人送来两车绫罗绸缎并些许名贵药材。还未及清点完毕,众人又见度支部的押运官将襄王今年的官俸提前送来。
听闻王府那里一派欢欣,身处周家老宅的周小妹心中却倍感凄凉。白日里,当周博来传旨时,她又惊又喜。自从皇帝登基始,她已经二十二年没见到中秋了,如今听着就要回来,心中自然欢喜异常。可一想到中秋对自己的过往的怨念,她刚刚沸腾的血液又倏然凉了下来。
怅然走到镜前,她望着自己那已快近四十的容颜,眼角蓦然湿润。
自打十六岁出嫁,自己这半生都在独守空房。即便他回来又能怎样呢?一个英雄迟暮,一个徐娘半老,难不成余生都要活在彼此凄厉的沉寂之中吗?
“王妃!这是王府管家差人送来的礼服!”
听出是自家老妈子的声音,周小妹收起内心的悲凉,缓缓转过身,但见那老妈子并四五个小丫鬟人手捧着一个托盘。盘中,皇家大礼时所需的服饰、鞋帽等应用之物一应俱全。
“管家说这是皇上派人从宫里送来的,王妃待王爷回来时要穿用。”
“知道了,下去吧!”目光并未留恋在这华丽的衣服上,周小妹喝令那老妈子带人出去。
拈着手帕的右手垂落时无意碰到左腕处当年李太后送给自己的玉镯,她忽觉自己连苦笑的心思都没有了。
清晨,朝霞满天。
用罢早膳,中元坐卧不安。今日并无朝会,他亦无须召见陈继善等重臣,可自从早起更衣,那扑腾乱跳的心便愈发不安起来。
再过两日,中秋就要退归襄王藩邸。按照大越祖制,被赦免的宗室是要先来御前叩谢皇恩才能回府的。黄子辕已将礼部议定的章程呈递上来。看着那上面的条目,中元简直倍感头晕目眩。
几乎在所有王公大臣的注视下,秋弟要在英华宫向自己行三拜九叩的大礼,而后又要和自己一道前去拜别母后,最后还要和汇集文武群臣前往太庙,在祖宗的灵位前宣读“悔过折”……
如此繁文缛节零落在一起,对于秋弟这位力破千军的战将来说,会不会算作“奇耻大辱”呢?
虽然被圈在宗人府二十多年,可他从未向自己低过头。或许在他那颗高傲的心中,自己定然是那般猥琐不堪。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痛改前非”,这岂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士可杀而不可辱!
好不容易赦免秋弟让母后安心,然而万一出现什么纰漏,岂不前功尽弃?
端起小宫女献上的暖茶,中元只觉自己的心更加地凌乱。
与其让礼部按着祖制,莫不如自己再破例一次。就在今日,自己单独召见秋弟,到时喊叫也好,打骂也罢,都无外人知晓。之后,草草将其送回王府,万事大吉。此为皇帝家事,群臣即便觉得不妥,终究也出不了大乱子,况且人已经送走,他们还能怎样呢?
喝了一口清茶,中元打定主意,先让赵宫赞预备一切,又传家煌进来听命。
“你这就去宗人府,把襄王宣入英华宫正殿。朕在那等着他。”
“这……”眉头微微一皱,家煌一时竟愣在那里,“父皇,按照礼部呈上来的典章,今天还未到时日……”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啰嗦?”蓦地一拍桌子,中元把脸沉了下来。
也不知何时起,他和家煌说话时,往往对不上三言两语就会勃然大怒。
见父皇龙颜有变,家煌不敢再饶舌,忙退了出去。
英华宫距宗人府有几里路,往返尚需几炷香的功夫。命人拿了典礼时用的龙袍换上,中元移步来到正殿,却在龙椅上怎么也坐不安稳。
想起先帝亲征苗部那一年至今,自己和秋弟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虽留下了秋弟的性命,但此间小楠仙逝,周正儒自缢,再加之周小妹离府而去,太多太多的纠葛缠在二人之间,万难剪断。
然而,不管怎样,若赦免中秋,自己都要和他见上一面,无论大庭广众,还是悄无声息。
眼见两炷香燃尽,中元倏然后悔不迭。倘或身旁有百官相护,自己的底气倒是能足一些,可如今只能只身一人,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正殿内外的安静教中元如坐针毡。慌乱的目光落在丹墀下的一名宫女的背影上,他真相让她转过身来离自己近一些。好似这个叫不出名字的宫女能让他生出莫大的胆气。
忽然,殿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看来,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意地正襟危坐,好让自己看上去有些威严。
“禀父皇!”
随着门分左右,中元看见家煌伏地痛哭。
“怎么了?”
“禀父皇!襄王二叔……二叔他……薨了……”
“什么?”似乎不相信家煌的话,中元起身几步来到他身前,“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抬头看了看父皇已是抽搐的面孔,家煌抱住中元的腿,悲恸道:“儿臣奉父皇旨意前去宗人府提人,刚入正门,只见里面已将二叔抬了出来,周身只用白布蒙盖……”
“怎么会……到底害了何病?”
“这……这……”听着父皇的厉声,家煌不禁支吾起来,半晌才又想到些什么,“儿臣还未来得及询问便急忙赶回报信,如今宗人府的宗令已被儿臣押来,正在门外候旨。父皇欲知详情,传宗令觐见,一问便知……”
瞧着家煌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中元暂压心中的悲愤,命人将宗人府宗令宣来。
少时,一个五短身材的人被太监带了进来。
这宗人府的宗令虽也是皇室宗亲,但毕竟支系甚远,故而爵位不高,又加之中秋暴薨,非同小可,所以一上殿来便是浑身颤抖,胆战心惊。
在中元的追问下,他好不容易才稳下心神,将中秋薨殁原委细细道来。
自被圈进宗人府起,中秋便情志不畅,郁郁寡欢,以至经络不通,脏腑失调,每隔十数日便有一微恙,及至小楠自尽,又教他惊惧内疚,惭愧自责,以至气滞血淤,循经上逆,加之年已不惑,虚症易实,虽有太医调治,名药佐理,然终因病入肺腑,无可逆转。
“原指望着大赦回府,好生将养,不料昨日晚半晌刚服下药便嚷着胸闷。宗人府的奴才们知道皇上已下旨赦免王爷,哪还敢怠慢?忙急着叫来当值太医。一番调治之后,王爷病痛减轻,呼吸也渐渐平稳,不久便安然睡去。今早小臣入府之时见王爷还没起便进屋去叫,谁知王爷已是四体僵硬,浑身冰凉,慌得小臣赶忙请来几个太医。经太医们查验,才知王爷早已薨逝,正要差人来禀告皇上,却见武王奉旨提人……”
见那宗令声泪俱下,中元怅然瘫坐椅上。无论下人们如何不尽心,这罪魁祸首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一个戴罪被囚的亲王,宗人府的人会好好伺候吗?倘或自己早些下令赦免秋弟,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着想着,他眼前蓦然浮现出那年自己因金小姐远嫁而吐血在床的情形。幻境中,中秋依旧那般伟岸魁梧。
“大哥莫愁。别看姓刘的现在蹦的欢,有他倒霉的那一天。这大越还是咱姓张的说了算,只要有我张中秋三寸气在,定为大哥雪这夺妻之恨!”
那一刻,这段手足之情竟弥足珍贵的没有一丝瑕疵。事到如今,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自从秋弟被囚禁,自己心中几次决意放他。可每每问及,那颗倔强的头颅就是不肯有丝毫的悔过。倘若这么些年,他有一句软话,又何以事到如今呢?
苦叹一声,中元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汩汩而落。
“父皇,莫要过于悲伤啊!为今之计,应尽快为二叔操办后事。”
半晌方才止住眼泪,中元看着家煌,哽咽道:“后事容易操办,可朕……朕如何跟太后言明啊!”
愣着站在丹墀下,家煌也没有注意了。凄冷冷地沉寂片刻,两人只见赵宫赞走了进来。
“皇兄,臣弟都知道了。”
看了看一脸沮丧的赵宫赞,中元黯然道:“外面的人都知道了么?”
回头瞧了一眼胆战心惊的宗令,赵宫赞忙道:“臣弟回宫复旨时,已有襄王府的几个小厮受管家差遣去宗人府疏通,想要先行进屋伺候……想必此时早已得了信儿,正往回赶。”
思忖着襄王府那边怕是先会大乱,中元又是一阵忧烦。在龙椅上空剁了几下脚,他对赵宫赞道:“如今还得烦劳你再去跑一趟,全权治丧,究竟何等奠仪,你会同礼部细细商议,务必妥当!”
“诺!”拱手领命,赵宫赞眉头一皱,颇为不安道,“那太后那里……”
想到母后还未知情,中元不由又一阵悲撞心头。当年毅王府里,母后至亲于今只剩自己一人,纵有太后尊位,不过也就是在枯灯冷檐下苦渡残年,个中滋味怕是不比寻常百姓强过多少。
“你先差人去福宁宫将黎阳老夫人暗暗寻来,先教她心中有数。至于之后如何处置,先容朕细细思量……”
看着皇兄一脸的苦相,赵宫赞心中也无良策。躬身答应一声,他转身退了出去。
“父皇,那……他……”指了指那宗令,家煌小心翼翼道。
尽管心知那宗令并无太大的过错,可此刻中元只觉满心悲愤无从发泄,便沉声道:“此番亲王离世,宗人府上下难辞其咎,着将宗人府大小官长及当值太监全部革职查办,交部议处!”
见父皇降旨,家煌遂命金瓜武士将宗令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