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来的重午是礼部会同司天监上奏的长公主出阁的吉日。然而早在这一年的上元节后,先前的简王府便已被修葺翻新,成了大越长公主驸马的府邸。
女儿成大礼,身为父皇的中元自然要赏赐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加之曦月又是晓遥的独女,故此这长公主下嫁的规制便早已超越了大越历代皇室宗亲,虽比不上皇帝娶亲,可倒也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这日日落虞渊时,斜睨了一眼书案上被太监一清早便撕去的黄历,中元倏感自己在英华宫里又坐不住了。
自打过了清明,似乎每到黄昏时刻,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女儿出阁,那本黄历每撕去一页,自己都犹如身上的肋骨被折断一根般疼痛难忍。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礼成之日了。曦月——这个宫里唯一还存留着晓遥血脉的人,就要离开自己,长大成人。
至此,除了那座荒芜多年的冰冷夏宫外,自己身边再无一丝晓遥的气息。
想到此处,中元心中又闪过许多陈年旧事。旋即,那胸膛里翻滚的热血便教他难以自处。
“皇上,该用膳了!”
抬眼看了看身旁伺候的太监,中元顿觉自己一点食欲都没有。
“叫上几个人,陪朕微服出去走走吧!”
“皇上……用过晚膳再出去吧!”
“不吃了!”起身向门外走去,中元无意中又看见了书案上的那本黄历,“从今儿起,这黄历就别撕了。”
暮春的晚风带给人们丝丝暖意。御街之上,那阵阵嘈杂似乎让中元感到了些许安稳。自朝廷昭告天下变法以来,京城的夜晚便没有了宵禁的束缚,变得和白日一样热闹非凡。
漫步在日新月异的御街,中元那倍感冰冷的心也仿佛渐渐融化。不知不觉中,一行人竟走到了昔日简王府的门前。看着门楼上那被分外鲜艳的红布遮盖的匾额,上面“徐府”二字呼之欲出,中元便被院内的喜悦氛围所感染。目光一闪,他忽然有了想进府一探的想法。
“去,就说京城张秀才想见你家状元徐老爷!”在心中编个了瞎话,他吩咐身边的一个太监道。
在这个时候,他实在不想亮出身份,在门外就显得那么招摇。
那太监领旨,忙去拍打门环。
“这位小哥,我们京城张秀才想见你家老爷!”见门分左右,那太监对着里面探出的一个脑袋说道。
那脑袋向太监身后的人群望了望,见都是一些身着布衣的,便甚是无礼道:“去去去!什么秀才贡生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堂堂状元驸马爷住的地儿!我们老爷哪有闲工夫搭理你们啊!”
言罢,他狠狠地把门合上了。
那太监吃了闭门羹,两眼无助地回头看着中元。
“去后门!”
暗忖或许大婚在即,正门不放闲杂人等入内也在情理之中,中元便领着这些太监转向后门。
刚转过街角,他便看见后院院墙外一排排的车马人流将后门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
大大小小的马车上,尽是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后门的台阶上,叽叽呀呀的人群正围成一团,向门上的徐府家人进献礼单。
看来长公主即将出阁,京官外任都打发人来走驸马爷的门路,以便日后能在朝中有个安稳的靠山。
唇角淡淡一笑,中元带着太监挤到了后门的石阶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撇着嘴道:“哪个衙门的?递牌子了么?”
“这位院公,我们不是哪个衙门的。这位是我们京城的张秀才,想要见你家状元老爷。”回了管家的问话,一个太监闪身将中元的身影让了出来。
眯着眼打量了不远处这个“张秀才”一番,那管家一声冷笑:“秀才?一个秀才怎么能登得上我们驸马爷的门呢?带了什么好东西?把礼单呈上来!”
说着,那管家不由自主地环视着门前的那些车马。
“这……”转身看了看中元,那太监一时无言以对。
瞧着面前这伙人的含糊,那管家随即变了脸色:“什么?没有礼单?那你们来这起什么哄?这是胡闹的地方吗?赶紧滚蛋!不然让有司衙门把你们拿了问罪!”
虽是见那管家蛮横无理,可中元微服私访也并不想生事,受着这几句不受用的话,赶忙领着太监们离开了后门。
“朕错了!”行了半路,中元回首对身后的太监们道,“如今这徐成既是状元又是驸马,他徐家自然大换门庭。一般的人物料想是行不通的,看来也只有龙走龙道,鼠钻鼠洞了。”
“那……主子想……”
“还去正门!”
几个人又信步来到徐府正门。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中元交给一个太监。
那太监双手接过捧在手心,前去叫门。
随着三声门响,那先前的脑袋又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怎么又是你们?”
“去!叫你们老爷出来接驾!”
听着眼前这人不是方才那么随和的语气,又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玉佩仔细瞧了瞧,那脑袋便知这群人来者不善,赶忙转身回去报信。
等不多时,众人只见徐府大门洞开。自徐祖茂、徐成起,徐家新旧下人、故交好友及前来贺礼的各地官员的差人全都跪倒在正门之下。
“不知父皇驾临,儿臣未曾远迎,罪该万死!”跪在最前面,徐成颤抖着声音道。
“吾皇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山呼中,微服出访的中元终于堂堂正正地迈入了徐府的大门。
当年奢华一时的简亲王府随着简亲王被削爵留用,正式变成大越长公主的驸马府。不过虽是改换门庭,可中元还是能在府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中闻到当年熟悉的味道。
曾几何时,自己还是幼童时,便无数次奉母亲大人的“将令”,来此寻回已是喝得烂醉如泥的父王……
皇帝突然莅临,惊得徐家父子手足无措。半晌稳下心神后,徐成屏退前来贺礼的官员差人,又赶忙置办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只留家人小心伺候。
“儿臣罪该万死!”陪坐在中元身边,徐成小心翼翼道,“知道父皇没有用膳,儿臣打发人去城里各大酒楼要了几样酒菜,纵然如此也比不得宫里的东西,还请父皇屈尊,勉强用些吧!”
颔首环视着屋子里的陈设及徐祖茂、徐母那朴实的容颜,中元忽觉这里比起皇宫倒是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模样。
心中倏然闪过一重幻境,中元不由双目湿润。自打夏宫落成之日起,整整五年的光景,自己就是和晓遥、曦月沐浴在这种黎民百姓家的氛围中感受着世间最单纯的天伦之乐。
也许,让女儿一见倾心的徐成就是冥冥之中晓遥安排好的吧。
缓缓举起面前的酒杯,中元看着一旁的徐祖茂,眼中尽是难以名状的不安。
“曦月是我的心头肉,嫁到这里还望你们多多疼爱,但有不妥之处,还望你们看在我的份上多多包涵。”
见皇帝双眼沁泪,徐祖茂一家慌忙跪倒。
长公主乃大越皇帝嫡女,即便下嫁也是徐家的主子。就算有何不妥,自己一家也理应承受。可如今皇帝竟屈尊说出寻常百姓家的恳切之言,想必里面的含义非同寻常。
“臣一家谨遵圣旨!今后必当尽心竭力侍奉公主,请陛下放心!”
虽然徐成是驸马,可徐祖茂才是一家之主。尽管未在官场行走过,但他还是听出皇帝的话外之音。一番真挚的表白也让跪在身后的儿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都平身吧!”示意徐成一家老小落座,中元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借着些许的醉意,他仿佛看见一张稚嫩如初的面孔正对着自己点头微笑。
初夏的月色给凝重的夜幕凭添一份恬淡的柔美。如水的月光从夜空中浅浅地播撒下来,均匀里洒在长信宫的窗棂之上。
“怎么?睡不着么?”不知何时悄悄来到曦月身后,黄雯一声轻柔的问候打断了窗下那望着月亮发呆的少女。
“雯姨娘,你怎么也没睡?”甫一转过头,曦月便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款步来到曦月身边,黄雯抬手摸了摸她那柔顺的秀发,眉宇间倏然跃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明日就是你的好日子,你父皇要在这长信宫送你出去,这上上下下的事情交给奴才们我是定然不放心的,只有事必躬亲,不出一点岔子,把你的好事办得漂漂亮亮的才对得起我和你……”
目光一闪,黄雯忽然停下不说了。论起当年和晓遥的情谊,自己必然是要为曦月做主的了,可她大婚在即,若是此刻提起她母后,会不会……
忽闪了几下眉下的明眸,曦月似乎明白黄雯要说什么了。起身望着已比自己高不了些许的姨娘,她满心的感动。
这么多年,若是没有雯姨娘的照料,自己即便是长公主,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多少吧?毕竟,对于每一个没了娘的孩子来说,那母女间的温存怕是永远都不复存在了。
“雯姨娘……自从我母后升霞,您就把我接到这长信宫来。这些年,是您把我当做亲生的女儿来抚育。这份恩情,曦月永生不忘……”
凝视着曦月眼中不断汇聚的泪水,黄雯一时惊住了。虽然明日就要出阁,但曦月在她眼中毕竟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恩,倒有了几分晓遥甫一入宫时的模样。
也是微红着眼圈,黄雯一把将曦月拥入怀中,已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拍打这她小小的后背。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弄得这般生分……”
“雯姨娘,有些事情,我是忘不了的!”
“什么?”见曦月忽然眉头紧锁,黄雯不由一愣,“什么事?”
“您知道吗?那年在夏宫,当母后拾起烟枪抛弃我的那一刻,似乎很久我都没有得到过这般温暖的母爱。事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为何母后会为了那些黑疙瘩而不要我了呢?”
抚摸着曦月背上垂下的秀发,黄雯一时无语。这件尘封不久的宫闱秘事,不仅是皇帝和曦月心中的枷锁,也是她自己心里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傻孩子,那东西是会迷人心性的。”生怕曦月对晓遥心存嗔恨,黄雯赶忙安慰道。
紧紧依偎在黄雯的怀抱中,曦月热泪垂落,似将多年积压的委屈一并释放。
想着怀中的人儿明日就要出嫁,黄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任由两行泪水滑落脸颊。
未几,她又掏出帕子轻轻擦拭道:“这大喜的日子,瞧瞧咱们是怎么了?若是哭肿的眼睛明日让婆家的人瞧见,还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你呢!”
“雯姨娘!”把头紧贴在黄雯的胸口,曦月想起徐成的身影,内心顿然转悲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