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京城,万物都随着空气被冲洗得焕然一新。皇极殿内,京师的几百名学业有成的学子正肃然坐在书案后,心情忐忑地等待着他们人生寒窗苦读的最后一道关口——大越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
这殿试本是旧学科举中最高一段,乃是故国大唐高宗皇帝所创设。按说京师大学堂的新学学子并不应该参加殿试,但为了鼓励新学进而推行新法,朝廷便将这京师大学堂的第一批学子按照旧学功名授予,以便吸纳更多的读书人前来报考新学。
新学毕业即已是贡士,今日当廷只是分出状元、榜眼、探花、一二三甲。
坐不多时,学子们忽听铜锣声响。旋即,一群翰林官衣的人缓缓进殿。为首一人银髯飘摆,学子们见他这学究模样便知乃是主考官。
又经散卷、赞拜、行礼的繁文缛节,学子们终于见到了大越皇帝颁发的策题。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于今已是最后的紧要关头,学子们岂能等闲视之?在一番思索之后,有的人已然动了笔。
偏殿的一扇门后,曦月正探出脑袋悄然注视着第二排书案正当中的那位学子。
自从那日在染坊见到这个既俊朗又冷酷的青年,曦月似乎对他念念不忘。这不光是因为他白送了那么多的漂亮绸布,还因那一句随口而出的“小姑娘”。
竟然有人会这般称呼自己。虽然听着甚是无礼,可自己就是觉着亲切。
几天来,曦月心中仿佛只有这么一件事。那青年的不屑一顾,让宫里几乎所有人都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她倍感新鲜。
冥冥之中,她内心深处又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与思念父皇和雯姨娘的感觉都不同。难不成这就是临摹画册时所见到的那些“男女之情”吗?
想起青年说起自己是京师大学堂的,又听人说这几日京师大学堂的学子要进宫殿试,曦月心中隐隐燃烧的火苗教她再也坐不住。打发人偷偷前往学部去打探消息,可报信的人一回来她便大失所望。
按照新学制度,之前入学的学子未必全部顺利毕业,只有通过学堂复试者方有贡士功名,才能毕业殿试。
那个自负的家伙,想来整日就知道染布,定然是不会毕业的了。
可虽说如此臆想,曦月毕竟心有不甘。今日殿试当廷,她便早早地“埋伏”在偏殿,等候自己心上人的出现。
见那日的青年果然来了,门后的曦月不禁欣然一笑。
“去,看看那家伙叫什么名字?”点手唤过一个小太监,曦月翘首在门后等着。
借着端茶蓄水的机会,小太监偷瞄了一眼青年卷子上的名字,赶忙回到曦月身边回禀:“回主子,他叫徐成。”
“徐成……”反复念叨着,曦月又伸脖子向大殿里瞧了瞧,心中忽地有了个主意,不由嫣然一笑。
渐浓的夜色倾泻而下,终于撵着夕阳坠落不见。英华宫里,中元览罢学部呈递上来的殿试策案,内心掩饰不住地欢欣鼓舞。
这次殿试的结果大出他之前所料。原以为京师大学堂乃是新学之所,故那里的学子在大政之上并无见地,可在阅了十几张策案之后,他竟发现这些学子非但精通算学、洋文、通商、声、光、化、农、工、医等新学科目,对四书五经、经史、时政也都是颇有见解。
除弊置新。
袁辰星的法子的确能给大越带来新的生机。如今这新人也都在眼前了,正如田地里的秧苗,用不了多时便能丰收结果。假使重用,朝政、新军、财税等诸事转圜指日可待。
想来这就是新学给大越带来的第一笔红利吧!
又拿起桌上的策案,中元不禁眉头舒展。
“父皇!”
还未等中元寻声而望,曦月便一下子蹿到了他的身上。
这等无礼之举,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皇子,早就家法伺候了,可曦月乃是晓遥所生,中元对她除了溺爱,再无丝毫别的管教。这随意的举动也早被她看作是父女间应有的亲近。
“都掌灯了,怎么还不回长信宫安置?”掏出帕子擦了擦曦月额头上的汗滴,中元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因疯玩而殷红的脸蛋。
“父皇不也没安置么?”肆意地接受着中元的疼爱,曦月斜睨着龙书案上摞着的那一张张纸。
“朕倒是想安置啊!可是这么堆东西呈了上来,明儿一早就得下旨了。这一宿朕是没法睡了。”
眨了眨眼,曦月似乎没有听懂中元的话:“明天一早就下旨?下什么旨呀?”
“当然是点状元喽!”收起帕子,中元伸手又拿起那些策案。
点状元?
难道是殿试有了结果了?
想起雯姨娘说起过,这读书的学子里,学问最大,将来官位最高的就是皇帝点的状元,曦月不禁眉头一皱。
“那……父皇有人选了么?”
“朕看了看,这些学子的卷子都还不错,有几个人确是上乘的……”
未等中元说完,曦月便急三火四地拿起书案上的策案。
“父皇,您说的那几个上乘的人在哪里啊?”
虽不知女儿为何突然对这些东西有了兴致,可中元还是抬手把早已分好的一摞纸递到曦月眼前。
方才在初阅之时,他便将几篇上等文章放在了一处。
急忙接过便是一阵乱翻,曦月终在最后一篇处看见了那个心中企盼的名字。
“父皇,您看这些人里谁能成为状元啊?”
见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策案,中元心中更加疑惑了。他听黄雯说起过,女儿虽说能读些书,作点画,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整日心里想的还是疯玩,怎么此刻单单对殿试策案这么上心了呢?
“这几人的文章见地都还不错,可是现在就让朕说谁是状元,朕还真有些拿不准……”
“拿不准?拿不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朕还要在这些人里斟酌再三啊!”亲了一下女儿扬起的额头,中元旋即欣赏起了女儿乖巧的模样。
齐眉的刘海、明亮的双眸、小巧精致的鼻子……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和当初阳江来雨轩里的那个女子不差分毫。倘若晓遥今日还在,见到这和她别无二致的女儿,怕是还不知要怎么欢喜呢吧?
“父皇!父皇!”
在女儿一再的呼唤下,中元这才从虚无的幻境中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父皇,那您看这篇文章做得如何呀?”
看了看女儿递在面前的几张策案,中元忽觉这种情形似乎之前在哪里见过。可还未来得及细加思索,他便在曦月的一阵催促声中把这篇文章又略读的一遍。
这是一篇自己在晚膳后就阅过的文章。应试学子姓徐名成,字焕昌,登州人士。记得在京师大学堂开学典礼上,这个徐成就给自己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他的聪明、机智、勇气如今都一一落在这张策案上了。若是点他为新学的第一个状元,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是曦月却为何单单把这篇文章递给自己呢?
自从她进门起,便无时无刻地不再打探着殿试相关的事情,纵使她关心国政,但她在未读多少诗书之时就能分辨出这些新学贡士们文章的高下?这么火急火燎地推荐这篇文章,怕不是被人走了什么门路吧?
然而,女儿那清纯稚嫩的面孔又让中元立即驱散走了心中这无端的猜疑。
据于铁呈来的奏报,这些新学学子虽有家资颇丰的,但也未到手眼通天的地步。这个登州的徐成,祖上做过最高的官职不过就是个县丞,且早已家道中落,断无贿赂长公主之理。况且,曦月乃晓遥唯一的血脉,自然继承了她傲雪欺霜、洁净无污的高贵品质,又怎会无端陷入这世俗的丑陋之中呢?
“这篇么?也还好……”
“那……好到可以当状元吗?”
“你就那么想让他当状元?”淡淡一笑,中元凝视这女儿清澈的瞳孔,心中的疑惑似乎就要有了答案。
“是啊!不仅如此,父皇还要封他一个很大的官!”
很大的官!
女儿的一句话让中元蓦然想起许多年前,一个和曦月一般大的女孩子也是这般煞有介事地磨着自己,要对她的心上人封官许愿。
莫非……
看着女儿绯红的脸颊,中元便知她如今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中的谜团顿然明朗起来。
“封官?这倒不难!可你要告诉父皇你为何要这么做?”
对着中元的笑眼,曦月忽地挣开他的怀抱,起身跑到门口,又回身意味深长地一笑:“等父皇真点了他的状元,女儿再告诉父皇!”